虞景明離開蘇府時還是正午,時間還早,她沒有跟王大奶奶同行,而是去了虞記各家分店走走,虞景明將王大奶奶的話記在心裡,分店重開業的事體再觀望一段時間,越是這時候就越要承得住氣。
四馬路分店是最後一站,虞景明從四馬路分店出來時候,正是傍晚。
一個賣擔擔麪的挑子就擺在斜對面拐角的屋檐下,邊上是一家一米鋪子,米鋪的米幡插在門樑上,垂下來,正好擋住一個人的大半個身影。
“給我來碗擔擔麪好吧。”說話的是男子的聲音,虞景明聽着有點耳熟,好象是元甫表哥。
潤生送虞景明出的門,看到大小姐頓住腳步,又順着大小姐的視線望過去,然後壓低聲音跟虞景明道:“大小姐,是元甫少爺,最近對面米鋪有一批新米要到,元甫少爺跟對面有生意往來呢,最近我看到好幾次了,只不過他每次來去匆匆的,到是難得碰面。”
虞景明微微點了點頭,她之前從孫蘭那裡曉得,元甫表哥跟人合夥開了商行,做糧食倒賣的,據說生意還不錯,虞景明這段時間也忙,再加上元甫表哥一向刻意避着永福門這邊,便沒什麼往來了。
“喲,陳經理,你還吃擔擔麪呀?”對面米鋪的老闆娘手晨捧着一杯茶站在米鋪門口,衝着正吃着擔擔麪的陳元甫說。
“老闆娘說笑了,肚子正好餓了,這裡又有擔擔麪挑子,我不吃擔擔麪吃啥?”陳元甫邊吃邊笑着回道。
那老闆娘便呶了呶嘴:“得,是我想差了,我還以爲陳經理這樣的,吃個飯怎麼也得上酒樓。”老闆娘笑笑道。
那老闆娘便笑笑,心裡卻是想着,陳元甫原來在四馬路分店做掌櫃,那是挺講究的一個人,便是喝杯茶,也要有茶几,小火爐等煨着,象這樣吃路邊攤,那是絕對沒有的。
心下也明白,人人都說做老闆的光鮮,卻不曉得做老闆的也是表面風光心裡苦,多少派頭都是打腫臉充胖子。
果然,陳元甫接着回道:“倒是想的呀,我這不還等老闆娘這批新米到,賣掉換兩個錢纔好瀟灑呀。老闆娘你是我半個衣食父母,我能不能上小酒館還得看老闆娘你。”
陳元甫說到後面半句,略有些尷尬,他是書呆子的性子,每每這樣說好話總有些不自在,但做了生意,有些話便是不想說,也得說。
“陳經理真會說話。”老闆娘捂着嘴笑。
虞景明聽到元甫表哥的回話,心想着做生意倒是頂段練人的,元甫表哥比以前世故多了。
這一行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陳元甫這時已經吃完了面,拿了手帕抹了抹嘴,又衝着擔擔麪的師傅說:“師傅,再給我扎一提桂花糕和棗泥酥,我好帶走。”
“好咧。”擔擔麪的師傅麻溜的包了桂花糕和棗泥酥,遞了陳元甫。
“喲,你買這個不曉得到對面去呀。”米鋪的老闆娘又一臉八卦的說,都曉得陳元甫跟對面虞記的關係,這老闆娘有些看戲的心態。
陳元甫笑笑,不作聲,接過桂花糕和棗泥酥,付了錢,直接隱進拐角,便離開了。
“表少爺每回都這樣,從不跟我們照面。”潤生又說,虞景明笑笑:“他是忙吧。”心裡自然曉得,元甫表哥心結未解。
“老闆娘,你這樣要不得,壞人生意要結仇的呀。”一邊做擔擔麪的師傅候着陳元甫離開,便沒好氣的衝着米鋪的老闆娘說,這婦人,一會兒說人家不該在他這裡吃擔擔麪,一會兒又說買桂花糕要去對面,他一家的生計都在他這肩上,每日裡四馬路這一片的大街小巷全靠他一雙鞋量下來,爲的不就是一家人的生路嘛,這斷人生路可是要挨千刀的。
“不好意思呀,我這張嘴又得罪人了,這樣,師傅,你也給我稱一斤桂花糕好哇。”那老闆娘理虧,叫擔擔麪的師傅說的不好意思,便掏了錢,買斤桂花糕,反正在哪裡買都是買。
人家掏錢買東西,那便是衣食父母,擔擔麪的師傅心裡那點怨氣便沒了,連忙幫着包起來。
“對了,你們天天去虞記拿貨,有沒有什麼內幕消息呀,這虞家大小姐同李家大公子到底怎麼回事呀?報紙上都說了,李家大公子那個香港的相好都追到上海來了……外面都傳了,這回虞李兩家的事體別到最後又弄成當初虞大小姐跟榮大少爺那檔子事。”米鋪的老闆娘又一臉八卦的問,這事體,街上都傳遍了。
“這我哪曉得喲,我就是每天去拿貨,也不好打聽這種事的吧。”擔擔麪的師傅挑起了挑子,他可沒閒工夫跟人閒這嘴。
“這碎嘴的……”小桃在這邊跺跺腳。
虞景明笑笑,這樣的閒話太平常了。
“景明……”米鋪隔着卞維武的肥田粉鋪子,邊上就是陶記四馬路分店,陶老掌櫃這會兒就坐在分店門口看報紙,天已經昏暗了,他放下報紙,看到虞景明站在四馬路分店門口,就朝這邊招手。
“陶叔。”虞景明便走過去,笑笑打招呼。
“景明呀,李老爺子能爲你來上海,誠意十足,你可以記在心裡,但你並不低人一等曉得哇?你以後要在李家立足的,該強硬就要強硬,男婚女嫁,是雙方的事體,哪能由着他李家要拿捏就拿捏,要考察就考察呀……”陶老掌櫃挑着眉毛衝着虞景明說。
雖然如今虞陶兩家劍拔弩張,但陶老掌櫃到底也是看不慣李家這樣強勢。
“你這老頭,怎麼說話呢?”屋裡,陶太太聽到聲音,出來,扯了扯陶掌櫃,虞李兩家聯姻在即,老掌櫃這話在外人耳裡就有挑撥的嫌疑。
“陶嬸,我曉得陶叔是好意。”虞景明笑笑說,然後又道:“李老爺子的看重,景明自然是銘記在心的,只不過,陶叔你也說了男婚女嫁是雙方的事體,我虞家這邊既未看到李家請的媒人上門,李家那邊也未見到我的庚帖,所以這事體八字還沒一撇呢,又哪裡象外面傳言的什麼拿捏和考察,我今早還跟李二太太打牌呢。”
虞景明說着,又是笑笑。
“行,腦子還清醒。”陶老掌櫃點點頭。景明這樣看事體他就滿意,你李家要拿捏和考察,我就當事體不存在,反被動爲主動。
陶太太在一邊心裡倒是有些狐疑,景明太冷靜了,不管如何,這事體終是事關景明的終身大事,景明這樣冷靜,在陶太太看來,到好似置身事外似的,再加上又有那個什麼香港的交際花來上海。讓人這心裡着實沒底,若是再象去年景明同榮家大少爺那樣鬧一出,那景明這婚路就太難了點。
不過,如今虞陶兩家關係擺在這裡,陶太太也不好多問。
虞景明衝着陶太太笑笑,陶太太也笑笑。
虞景明這時又聞到一股桂花淡香,探頭朝陶記鋪子裡望,天色已經灰黑了,陶記作坊的玻璃窗裡一片燈火通明。
“晚上要加班呀?”虞景明問陶老掌櫃。
陶老掌櫃便瞪眼:“是啊,你虞記要開發產品,我們也要啊,要不然拿什麼跟虞記爭。”虞陶兩家鬥到現在,陶記外埠市場還沒有攻下,但滬上市場已經被虞記搶了不小的一塊,誰能想到街邊的小挑子竟是有那樣大的帶動力?
再加上高端市場,又讓虞記藉着董婆宴打開缺口,如此,高低兩檔虞記便已布好棋,假以日子,虞記興起便不是難事。想着,陶老掌櫃雖然早就預料,語氣中還是帶着惱怒。
“陶記最近開了不少分店,也搶了我虞記不少市場吧。”虞景明挑了挑眉說。陶子華手段可不軟,趁你病要你命,這段時間,虞記但關一個分店,陶記便在虞記分店邊上開一個,咄咄逼人的很。
陶老掌櫃哼了一聲,虞記被衙門打壓,下面七八家分店都關門了,陶記趁着機會開分店是搶佔了不少市場,但花銷也大呀,開分店的投資是貸的款,還有打秋風的衙差,在虞記拿慣了手,到他陶家一樣伸手,再加上開業的優惠,陶記也就是賺錢賣吆喝。
這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攤子還是不要鋪的太大,我聽我王家大奶奶說,最近形勢可能有些亂,就我所知好幾家銀行都停貸了。”虞景明說。
麻三妹這時從後面作坊裡端了個托盤出來,托盤上擺着一隻青花瓷盤,瓷盤裡整整齊齊擺了兩疊桂花糕,是改進的桂花糕,拿來給陶老掌櫃嚐嚐的。
看到虞景明在,麻三妹神色有些悻悻,之前董家宴那會兒,她跟李二太太搭上關係,陶公子那邊還想借着她挖挖李二太太這牆角呢,沒成想後來就傳出虞李聯姻,這念頭也就打消,陶公子那邊只得專注利德這一邊,只如今利德又被大倉洋人給並了,陶公子最近急的都起了滿嘴的泡。
陶老掌櫃拿了一塊放進嘴裡,細細的品着,一直不說話。
“挺香。”虞景明在邊上聳聳鼻尖說。
“那大小姐嚐嚐。”麻三妹覷了虞景明一眼道。
麻三妹臉上有些自得,這是她帶着陶記作坊幾個師傅一起開發出的桂花糕,雖然較虞記的桂花貢有一定的距離,但成本也較虞記的桂花貢低,一但銷路出來,真論起賺頭來,虞記的桂花貢未必比得過。
當然了,虞記的桂花貢本來就是賺個名頭,是做品牌的。
“好呀。”虞景明笑笑,拿起一塊桂花糕,輕輕的咬了一口,吃進嘴裡,滿嘴酥鬆,鼻息間滿是醇厚的桂花香味,這種香味雖然有的人會嫌濃了,但大部份人卻會很喜歡。
虞景明細品着,這桂花糕雖然在用料和味道上還比不上虞記新開發的桂花貢,但較之原來的桂花糕也上了一個臺階。
“果然不錯,難怪今天上午跟李二太太打牌時,李二太太一直誇獎麻師傅的手藝更上一層樓了。”虞景明笑笑說。
麻三妹抿抿脣,遇上虞景明,她總有一種使不上勁來的感覺,她希望虞景明越貶她越好,這樣說明虞景明越在意。
如今,虞景明表現的這樣雲淡風輕的,顯然沒把她麻三妹放在眼裡,倒讓她有些沒趣了。
“李二太太是誇獎了。”麻三妹接着虞景明的話說,心裡卻是狐疑,虞景明在搞什麼鬼。
虞陶兩家是對手,李家又是兩家都要爭的合作伙伴,虞景明就這麼把李二太太的話說出來,不怕陶記這邊又起了心思,想去挖虞記的牆角?
是了,虞景明是有恃無恐吧,畢竟虞李兩家聯姻在即,可沒人有本事從虞記手裡挖走李家。
只不過,想着下午傳的沸沸揚揚的硃紅小姐,麻三妹也樂的看好戲。她便看了虞景明一眼,虞景明坦然一笑,麻三妹眼神到是虛了虛。
“辛苦麻師傅了,已經辛苦好多天了,麻師傅今天就早點回去休息。”陶掌櫃站起身來衝着麻三妹拱了拱手。
“老掌櫃,三妹可擔不起,我這邊收個尾就下班。”麻三妹福了一禮,說完便轉身回作坊。
看着麻三妹的背影,陶老掌櫃重重的咳了兩下,麻師傅技術不錯,人其實也是本份人,其實當初,虞景明真心要留是留得住她的,只不過,他聽子華說過,這裡面似乎跟卞家那位舉人公有關。喲,年輕人的心思,他這年紀是難以猜度了。
不過,景明之前將李二太太的話擡出來說的意思,陶老掌櫃卻是明白的,帶着點審視的意味問道:“景明,怎麼,你不要李家的外埠市場了呀?”
景明既然這樣提了,那就擺明了也是希望他陶記跟虞記爭一爭李家這外埠市場的。
“這倒不是,只不過……”虞景明說着,頓了一下:“商場如戰場,做生意沒有不戰而退的道理,陶叔,景明這話對吧?”虞景明笑笑說,便不再多說,衝着陶老掌櫃福了一禮:“陶叔,天黑了,我告辭。”虞景明拍拍巴掌,拍掉手裡的渣。陶記這桂花糕到底還是幹了點。
虞景明也曉得,這是沒法子,陶記這桂花糕是想銷外埠的,爲了延長保質期不得不幹一點。虞景明說着,頓了一下,又從手提包裡拿出一份請帖:“陶叔,這裡有份商會迎接李老爺子晚宴的請帖,你或許會用得着。”虞景明說完,將請帖放在凳子上,這份請柬是王大奶奶奶給她留的,是自治公所那邊發給她的。只後來李二太太又給她發了一份,那這份請柬就用不上了,希望陶叔用得上吧。
虞景明又衝着一邊的陶太太點點頭,然後招呼了小桃,兩人坐了黃包車離開四馬路分店。
“我怎麼總覺得景明話裡有話呀,她給你這請帖做什麼?”陶太太看着虞景明離開的背影問。
陶老掌櫃沒有作聲,心裡倒想着,可不就是話中有話嘛,景明是激將法呢。
“子華呢?”陶老掌櫃突然問陶太太。
“是去請戴經理吃飯了。”陶太太道,又嘆了口氣:“利德已經確定要並進大倉洋行了,大倉洋行那邊要重新審查陶記跟利德有關的代銷合同,聽說大倉洋行不經營食品類,這裡面干係大了,子華還不是想請戴經理那邊說說好話,要是這些合同做廢了,只怕銀行那邊立馬就要催收貸款。”陶太太說,這些都是她私底下問子華,子華才說的。
“幫我準備一份厚禮吧,我後天去參加李老爺子的接風宴,這帖子呀,弄不好就是我陶記的救命稻草。”陶老掌櫃道。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子華現在弄的這個局有多兇險,已事關陶記生死存亡。他這老傢伙也只得厚着臉皮承景明這份情,倒是要對不住景明瞭,李家這外埠市場不管最後是輸是贏,陶記是要爭一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