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邊烏雲沉沉的,時不時夾着雷聲,頗有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感,也壓得人心一陣暗沉沉的。
“賣報,賣報……美華紗廠500工人罷工,麻氏糕點100工人響應罷工,共同抗議廠方隨意剋扣工資,增加工時,任意打罵,並抗議警察廳任意扣壓工人……”
自一大早起,報童揮着報紙穿街走巷,到了中午,各種消息就越來越多,市面上各方漸漸擰成一股繩,隱隱就有浪頭洶涌之勢……
“賣報……賣報……虞記,陶記,新橋坊,德勝齋等糕點業老字號全行業罷市,抗議不公平的稅關政策造成經濟市場的不公,抗議法租界擴允,抗議法租界假租界擴允之名,行私吞私人資產之實,並聲援麻氏工人……
“賣報……賣報……上海市民自發抵制洋貨……同時上海各碼頭工人,車站挑夫等響應罷工……”
“賣報……賣報……上海討袁軍進攻江南製造局……”
而隨着各類消息紛涌而至的,便是製造局方向一陣緊似一陣的槍聲,壓的人心浮動。
傍晚,天光漸灰,永福門這邊老王頭茶當邊依然坐了不少人,只大家再也沒有平日的閒適,面前的桌上雖然都擺了茶,但茶水大多還是滿的,每個人都想着心事,無心交談,無心喝茶,只有天更暗沉下來時,老羅從虞記鐵門裡的平房裡出來,手裡拿着銅鑼,聲音暗啞的嘶喊:“天干勿燥,小心火燭。”
老羅話音未散,江南製造局那邊,槍聲又跟鞭炮似的噼裡啪啦的響了起來,時不時還有炮聲,翠嬸正在幫李太太沖熱水,聽到槍聲,不由的手一抖,熱水便衝到了熱水瓶外面。
“李太太,不好意思呀,沒濺到腳上吧?”翠嬸忙道歉。
“沒事,沒事。”李太太喃喃的講,卻又伸長着脖子看對面的九號門,今天一天都沒見着虞景明瞭,這大晚上的,也沒見虞景明回來,讓人心不免七上八下的。
九號門半虛掩着,守門的戴家四姨夫就坐在門邊,一手抽着水煙,一手拿着芭蕉扇用勁的扇着,這幾天天氣尤其的悶熱,要下大雨了。
戴家四姨夫想着,又用力的扇了幾下,然後呼嚕呼嚕的抽菸,昏暗的燈光下,臉色看着是有些忐忑的,鄉下日子不好過,好不容易來上海落了腳,如今似乎又不保穩了,這年月,誰的日子都不好過呀。
“咣噹。”一聲,天井裡突兀的傳來一聲響,嚇了戴家四姨夫一跳,連忙講:“姑奶奶,天黑了,小心點呀。”
“曉得曉得,也不曉得哪個做的事體,把個洋鐵簸箕放在個路中,做事沒個魂呀。”翁姑奶奶抱怨着,她一如平常的日子一樣,吃過晚飯,就在天井裡繞着圈子活動活動,只那腳步終沒有平日從容,嘴裡也一直嘀嘀的不停,小聲的念着各路菩薩保佑,景明一直沒回來,她這心便沒有一刻安寧的,所以一不小心,就踢到了簸箕。
“呀,不好意思,是我剛纔拿過來的。”戴家四姨媽忙走過來,拿着簸箕進了堂前。
堂前,只點了一盞油燈,虞淑華坐在燈下不聲不響,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她對面,虞二奶奶手裡拿着虞淑麗從香港寄來的信,似乎在看信,只她的眼神落在一處已經好久沒移動過了。
戴家四姨媽拿着簸箕,輕手輕腳的掃着地上的灰。
夏至趿了一雙木底拖鞋從樓上下來,手裡提了垃圾桶,路過堂前的時候,戴家四姨媽追上幾步,兩人一路穿過天井,走到門邊,戴家四姨媽小聲的問:“夏至,大小姐有講什麼時候回來沒?”
“沒講什麼時候回來,不過,紅梅嫂讓小桃回來傳過話,總商會那邊,市府約談,講今夜就一定要談個章程出來的,估計今天要加班一個通宵呢。”夏至邊講,邊打開門,把垃圾桶放在門邊。
“那大小姐不會出事吧?喲,今天一天炮聲隆隆的,再加上又是罷工又是罷市的,警察廳的人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轉,呂三帶着人在永福門口轉了幾回了。”冷不丁的,正倚在13號門邊跟戴娘子閒聊的麻油婆探過頭來問。
對面的李太太也一臉擔心。
“沒的事,市府是跟總商會談,大小姐只是商會的一員,出頭的是總商會。”夏至講,這些話其實是大小姐走前安慰翁姑奶奶的,但實情怎麼樣她也不曉得,大小姐行事,很多時候不見風雷,但風雷卻無處不在。
“就是呀,麻油婆你不要瞎講,一天到晚聽風就是雨的……”四姨媽沒好氣的接嘴。
麻油婆摸摸鼻子:“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
“呸呸呸……烏鴉嘴……”戴家四姨媽呸了一聲,扯了夏至回屋裡,心裡也是沒底的。
一陣風過,終於落下了幾滴雨,卞維文擾着袖子站在老王頭的茶檔前,一臉平靜的講:“都不要瞎想,大小姐做事總是穩妥的。”
“那倒是。”衆人點頭,東家大小姐從來都是謀定後動的。
卞維文又笑笑,難得打了一角酒,回了后街,卻未進家門,只提着酒在後巷子裡——徘徊。
這一夜虞景明沒有回來,紅梅和翁冒也沒有回來,永福門各家的燈火也一直明明滅滅。到得下半夜,下了一場好大的雨,直到清晨,雨停了,報童又穿巷而過:“賣報,賣報,麻氏被抓六位工人無罪釋放,麻氏和美華沙廠三名工頭被開革,美華和麻氏工人停止罷工,法租界擴充議案暫時罷議,城南城西老城牆拆除築路工程由虞記,王氏,蘇氏追加投資,將於近日復工,總商會再次申明中立立場,並督促罷工工人返工,罷市商家開市,保證正常的經濟秩序……”
永福門一下就熱鬧了起來。
“呀,這樣講,這事體過去了?永福門沒事了吧?”錢六嬸一邊幫着錢六叔整理剃頭挑子,一邊鬆一口氣講。
“大體應該是沒事了,不過,報紙上的事體也做不得真,得等大小姐回來纔有確切消息。”老王頭邊給爐子添煤邊講,活到他這歲數,講話從來不講滿。
“我跟你們講,肯定沒事了,我一早去外面倒馬桶,就看到城外壕溝種茭白的喬翼,他們昨天半夜裡被放出來的,一大早就在挖茭白,講馬上要開工修路,他們不能耽誤工程。”麻嬸講。
“呵,他們這回倒積極了。”桂花嫂過來打開水,聽到也接話說。
“也是有來有往嘛,聽講這回大小姐爲他們出了不少力,而且我聽他們講,這回修路,大小姐投了不少錢,商會那邊,把永福門巷尾到小西門口這一段地皮批給了虞記,大概可以蓋幾間房子,到時直通新的中華路口,聽講,這房子,城外的壕溝租戶是有優先租住權的,他們自然要支持的呀。”麻嬸講,她一大早倒是打聽了不少消息。
“這樣講,那以後喬翼他們到是要跟我們做鄰居了呀?”對門,戴娘子端了個飯碗出來,也搭話說。
“那可不……”麻嬸笑嘻嘻的講。
虞景明便是在這一片嘈雜聲中走進永福門的,站在永福門的牌樓下,也不過一天一夜的功夫,卻有一種掙破樊籠的感覺。
昨天一天一夜,着實是一場不見硝煙的大戰,但終歸是贏了。
唯有不屈,才能前行。
“大小姐回來了呀,永福門沒事了吧?”錢六嬸先看到虞景明,連忙打招呼問。
“沒事了,大家安心住着。”虞景明眉眼彎彎的笑着講,這會兒心裡真是有撥雲見日的晴朗,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大小姐一夜沒睡吧,快回家裡休息。”錢六嬸忙講,周圍人也真正鬆了口氣,雖然講永福門不是大家的資產,但住的舒服,誰也不想沒事挪地方。
卞維文拿着公文包從圓門洞出來,看到虞景明,眉目間便也溢滿了笑容,他昨夜同樣一宿沒睡。
虞景明看着卞維文眼下的黑眼圈,心便有些輕跳,就笑笑講:“維文這是去上班呀?”
“喲,卞先生今天還上什麼班呀,要請假的呀。”翠嬸便先打起趣來,虞景明便挑挑眉看着卞維文,卞維文就拱拱手,打趣的做出討饒的樣子,衝着虞景明輕笑着講:“有朋友不日要遠行,要去做點準備,我曉得景明喜歡吃碼頭上德叔家的蟹黃湯包,我回來帶一籠賠罪可好?”
虞景明歪歪頭講:“一籠怎麼夠。”
“那兩籠。”卞維文講,虞景明便噗嗤一聲笑了,卞維文也輕笑出聲,然後擺擺手,出了永福門。
虞景明目送着卞維文出了永福門,正要進九號門,擡眼看着巷尾時,不由又停住了腳步。
巷尾,失蹤了幾天的麻三妹和平五終於又出現了,只兩人情形並不好,平五顯然吃醉了酒,他大半子身子都趴在麻三妹的肩頭,麻三妹便更有些狼狽,衣服亂的,頭髮亂的,眼泡也是紅腫的,這會兒麻三妹正拿紅腫的眼瞪着虞景明,虞景明也看着她,神色平靜。
“虞景明,這下你滿意了……”麻三妹咬着牙講。
“沒有什麼滿不滿意,我只做我該的事情,有些後果是必然的,於其問我,不如問你自己。”虞景明說完,便不再理會麻三妹,轉身進了九號門裡。
麻三妹愣愣的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才扶着平五是了家門。
“麻三妹這什麼意思呀?”衆人一臉好奇,明明這回是麻三妹和平五的事情差點害了永福門,怎麼反過來,麻三妹表情,倒好似虞景明害了他們似的?
“你們不曉得呀,麻氏易主了呀,喬翼他們鬧的這一場把麻三妹和平五給坑慘了,這回麻氏工人鬧事,大家的矛頭是直指大倉洋行的,結果大倉洋行反過來講,他們只是投資,麻氏平日是由麻三妹和平五經營的,所以,麻氏事件的責任要平五和麻三妹承擔,同時,大倉洋行還以麻氏損害了大倉洋行的名譽爲由,提出要從麻氏撤資,要求麻氏退回之前投資的資金,同時還要麻氏賠償大倉洋行的名譽損失費……”麻油婆說着,又一拍大腿:“這一大筆錢,麻氏哪裡拿得出來,平五昨天夜裡找我家鄧六喝了一夜的酒,也罵了一夜,講麻氏這一年都在跟虞記陶記打價格戰,雖然搶下了上海不少市場份額,但論賺錢,卻也是花錢買吆喝,哪裡拿得出錢來賠大倉洋行,所以最終平五他們也只有拿廠子抵呀,想想是真虧,麻氏這一年雖然不賺錢,但賺了市場呀,按這勢頭,明年就可以回本,如今白白給人做嫁衣了……”
到底是家裡做過麻油生意的,麻油婆分析起市場來也是頭頭是道。
錢六嬸不由一陣不平:“這東洋人還要不要臉哪?麻氏雖然講是麻三妹和平五在經營,可大倉洋行那邊藉着他們投資了大頭,平日裡什麼事還不都拿捏在手裡,麻氏對外講是麻三妹的,可哪個不曉得實際上就是大倉洋行的,如今出了事了,倒要麻三妹和平五負責,這不是明擺賊喊抓賊嗎?”
錢六嬸講,麻三妹有時來看她,會講起一些廠裡的事體,三妹也是無奈的很。
“又有什麼法子呀,當初麻三妹要跟大倉洋行合作的時候,大小姐可是提醒過的呀,大倉洋行當時又是投資錢,又是低價提供原料的,可也不想想,狼行千里吃肉呀,大倉洋行一方面借麻氏的手搶佔上海糕點市場,反過來也牢牢的控制了麻氏,如今落得這個結局也是麻三妹自己的選擇,可怪不着大小姐。”嘉佳提了個水瓶過來打水,沒好氣的講,她對於麻三妹沒有好印象。
周圍人也一陣竊竊私語,麻三妹這事體自然怪不到大小姐頭上,只不過麻三妹這虧吃的也太狠了。
“自己的廠子,倒讓東洋人在裡面作威作福,說到底是自己不硬氣,靠着人家大倉洋行起家,結果自家的脖子便套在人家的繩套子裡,一出事,大倉洋行抽身事外,這苦果也只有他們自己吞。”錢六叔一邊給人剃頭一邊嘆氣。
可不是,衆人心裡俱這樣想,一時再也無言。
這時,巷尾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賈西從巷尾急匆匆進來,麻油婆看到他,倒巴結似的跟他打招呼:“賈隊長,早呀……這是有事體呀,有事體招呼我家鄧六跑腿好了,省得他日上三杆還在挺屍。”
賈西顯得很急,理也沒理她,快步的從麻油婆身前走過,一陣風似的,差點撞着麻油婆,倒嚇了麻油婆好一大跳,看着賈西的背影消失在圓門洞裡,麻油婆不由跳腳,一陣嘀咕:“趕着投胎呀……”
“之前不是傳榮興要拿下永福門這邊的拆遷工程嗎,如今,看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有人看着賈西的背影講。
“誰曉得呢……”有人講。
“我去看看。”麻油婆最是好事,一臉興奮的講,便顛顛的跑到隔壁的同榮里巷口,探着腦袋同榮裡的巷子裡張望,只她才探個頭,就看榮偉堂一臉鐵青的從榮家衝出來,衝到巷口,攔了一輛黃包車,上了車,就揮着手,大聲的喊:“快,去碼頭。”
賈西跟在後面跑出來,卻只看到黃包車的背影,只得一拍大腿,氣喘吁吁的在後面追。
麻油婆瞪着眼晴,她可以肯定榮家出大事了,只不曉得出什麼事體。
天邊悶悶的幾個雷過,天似乎又要下雨了,夏天的雨總是一陣一陣的。
虞景明洗了個澡,在牀上躺了一會兒,卻又實在睡不着,她這兩天很累,但累過頭了,精神在極度的緊張之下,這會兒反而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虞景明便換了衣服起來,走到陽臺上,天陰陰的,風很大,倒是涼快,陽臺的小桌上,有一碟茴香豆,虞景明便拿了一顆放進嘴裡,細細的品味着,巷子裡的閒話聲也深深淺淺的進了她的耳裡。虞景明便眯着眼睛,榮家出事了?雖然不曉得出了什麼事體,但榮家只怕是多事之秋了。
算計永福門的事體,工董局根本沒認,只講是威廉私下的行爲,所以威廉已經被免職了。而這威廉也跑的快,才一接到免職的消息,就打包了行禮,一大早,上了一艘貨輪離開了上海,如此一來,俄亞銀行那邊的事體就要榮偉堂一人承擔了。
“活該,不用講,肯定是俄亞銀行要追究榮興挪用頭寸的責任了,二小姐你放他一馬,可人家俄亞銀行卻不是吃素的……”外間,先是虞淑華上樓的聲音,然後是紅梅跟虞淑華講話,現在大家都在議論榮家到底出了什麼事體,榮家那邊捂的很嚴實。
虞淑華笑笑不講話。
“你多大歲數了,曉不曉得說話的,過去的事體過去了,再提他做什麼?”是翁姑奶奶在一邊暗暗的示意了紅梅講。
紅梅才覺得她有些哪壺不開提哪壺,有些揭二小姐的傷疤了,便輕輕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講:“瞧我這嘴。”又歉然笑笑。
“紅梅嫂,我不在意的,雁過尚會留影,水過也會留痕,我這樣的事體又怎麼可能迴避。若真是那樣在意,那反而是我放不下了。”虞淑華便淺聲細語的講。
“二小姐這是通透了,能放下就好。”翁姑奶奶笑笑講,又說:“二小姐是找大小姐吧,大小姐沒睡,在陽臺上乘涼呢。”
“哦,曉得了。”虞淑華笑笑講,然後就掀了門簾,從外面探頭進來,看到虞景明站在陽臺上,便有些沒話找話的問:“大姐沒休息呀?”
“一時反倒睡不着了。”虞景明講,又招呼虞淑華:“茴香豆吃哇?”
“好呀。”虞淑華便上前,跟虞景明一起倚在欄杆邊上,嘴裡咬着一糕茴香豆,咬的咯咯響,然後講:“也是,要我也睡不着,這兩天的事體着實讓人心驚膽跳,好在一切總算過去了。”虞淑華轉身趴在欄杆上,看外面長長的巷子講。
虞景明也看着外面的長巷,老舊的巷子,自有一份滄桑和陰鬱,但滄桑和陰鬱之中,更有一份光陰在流淌。
“榮家發生什麼事體了?”虞景明又轉頭壓低聲音問虞淑華。她兩天兩夜沒休息了,如今永福門危機平安度過,一般的情況,淑華是不會打攪她的,而她偏偏上來了,定然是榮家發生的事情讓她難以釋懷。
虞淑華手指交叉託着下巴,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長長一嘆講:“明月打聽來的,講玫瑰把碼頭倉庫還有榮興的幾個店面,再包括南匯的幾塊地皮私下裡全賣了,連銀行賬戶裡的的錢也取走了,人,如今不知蹤影……”
虞景明再怎樣淡定,這時也是嚇了一跳,怎麼發生這樣的事體,榮偉堂是瘋了還是傻了,全部身家都交給玫瑰在管呀,不過一想,也在情理,榮興跟洋人之前的許多關節都是玫瑰在跑,玫瑰又不是淑華那樣不管事的,自然早早將東西都握在手裡。
想着,虞景明也不由挑了挑眉,榮偉堂這跟斗栽狠了。想到這裡,虞景明也曉得淑華爲什麼糾結了,淑華的性子,她跟榮偉堂離婚,也是想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的,並不想見到榮興落到如今這樣的境地。而偏偏如今坑了榮興的卻是玫瑰……
“雖然講已經放下了,可聽到這消息,我真有一些說不出的味道,一個虞園,他那樣算計我,在我和玫瑰之間他是選擇玫瑰的,如今卻叫玫瑰害成這樣,我都不曉得這是不是報應……”虞淑華頗有些感觸的講,然後又搖搖頭:“我也實在不明白,玫瑰爲什麼這樣做,她不是已經贏了嗎?”
虞景明靜靜的看着樓下天井裡的十八學士茶花,沒有講話安慰虞淑華,她曉得淑華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至於玫瑰爲什麼這樣做,其實也有端倪的。
玫瑰假懷孕的事體被拆穿,榮太太那裡便已經容不下玫瑰,而至於淑華講,榮偉堂在她和玫瑰兩人之間選了玫瑰,這話也對也不對,榮偉堂不是選擇玫瑰,而是選擇誰對他的生意有幫助,榮興那一攤子的交際全靠玫瑰撐起來的,這點玫瑰只怕心裡是清楚的,再加上這回榮興打永福門的如意算盤落空,俄亞銀行要秋後算賬,等待榮興的只怕是破產清算的結局。
玫瑰大約是不願意再耗在榮興了和榮家了,她要走,走前自要撈一筆。只是這一手未免太狠辣了,當然事情尚未塵埃落定,最後結局會怎麼樣,誰也不曉得。
雨稀稀落落的漸大了,巷子裡如霧似藹。
虞記鐵門邊,一陣自來水聲傳來,打更的老羅睡了一個上午,這會兒才起牀,端了個盆在水池邊洗臉。
“羅叔,時局不寧,永福門這邊這幾天夜裡多小心點哈。”虞景明探頭朝外面巷子裡喊。
“曉得了,這幾天趙明都安排了人跟我一起巡夜的。”老羅一臉水的擡頭喊。
虞景明便點點頭,頭幾天,因爲錢瞎子帶着圍住永福門的事體,趙明怕出意外,每夜裡都加派了巡夜的人。
“唉,這時局沒個安寧的,聽講歐州已經戰了,香港那邊也好象不太安寧。”虞淑華在一邊也講。
“是呀。”虞景明點頭,聽虞淑華講到香港,便又問虞淑華:“三妹在香港還好哇?”
一提到虞淑麗,虞淑華猛的就一臉擔心,壓低聲音跟虞景明講:“大姐,有些話我都不曉得找誰講,我有一回聽人講,在香港看到三妹,講她在歌舞廳裡做經理,她一個女學生,怎麼會成爲歌舞廳的經理?我實在想不通,我也不敢跟我媽講,我偷偷的寫信問過三妹,三妹回信講,那歌舞廳是董家開的,她在裡面實習,是臨時的,可我這心裡卻總覺得不對,誰家實習會做經理的呀?”
虞景明便不由抿了抿脣,三妹的情況她其實大體猜到一點,三妹受硃紅影響甚深,硃紅臨終應該是有託付的,三妹只怕是走上了硃紅那條路,而那條路從來都不容易,只這些事人本,三妹要瞞,她自不好講,便沉吟了一下才講:“你現在急也無用,三妹也是經過事體的,她走前也跟我講過話,性子安穩了不少,不象是會亂來的,這樣,紹英在香港也有不少關係,我再託她找人私下打聽一下。”
“那麻煩大姐了。”虞淑華講,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到了傍晚,玫瑰捲了榮興大部分資產跑路的事體就在永福門傳開了。
“呀,這回不但榮興要破產,只怕榮家也要完蛋,消息傳出來了,榮興所有能變現的資產全被玫瑰捲走了,俄亞銀行那邊什麼也不管,直接起訴榮興,講榮興挪用銀行頭寸,榮偉堂這回不但是破產,只怕還要坐牢了,另外,榮興在銀行裡還有那麼多的欠款,榮家只怕是要賣老宅子了……”
不甚明亮的燈光下,老王頭的茶檔上一片竊竊私語。
哪個能想到,榮興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體,誰也想不到玫瑰會做出這樣的事體。
“那玫瑰呢,報案抓呀。”有人瞪着眼講。
“報案肯定是報了呀,只是現在這亂糟糟的,警察廳那邊忙着抓革命黨呢,玫瑰這樣的哪有時間理會,別的不講,你看看,當初捲款的吳經理,還有戴經理,如今找到人沒?還不是影子都沒有,如今這世道,這事體只要一發生,再想要抓人,就一個字“難”,更何況,玫瑰跟榮偉堂還是夫妻呢,話講回頭,這等於是榮家的家事,警察廳那邊最多備個案,完全有理有拖着慢慢來呀。”
同榮裡那邊專給人做紅白喜事的一個司儀坐在老王頭的茶檔上邊吃茶邊講,說完,那司儀又壓低聲音說:“我再講一個事體,你們曉得玫瑰把碼頭倉庫,店面那些東西賣給了誰?”
“賣給誰?”衆人好奇的問。
“賣給了警察廳的呂三呂隊長。”那司儀說完又衝着衆人眨眨眼。
“呂三?他不是經常跟榮偉堂一起吃酒呢,兩人關係不錯的呀,怎麼能背後做這樣的事體?”一些人驚訝的講,再一回味,便也曉得,東西若真是落在呂三的手裡,那榮家只怕很難拿回來了。
“呂三跟榮偉堂關係不錯,可人家小茉莉跟呂三關係更好呀,小茉莉是玫瑰的人,自然幫着玫瑰呀……”又有人一臉暖昧的講,永福門和同榮裡這邊誰不曉得,茉莉是呂三的相好。
“嘖嘖……”一些人嘖嘖了兩聲,一時倒不曉得說什麼好。只曉得似乎榮家這回再想要爬起來,只怕是難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回不但榮家栽了,只怕玫瑰也叫人算計了。”虞宅二樓,翁冒纔回來,一坐下,就跟虞景明和紅梅講了玫瑰的事體。
“榮偉堂是栽了,玫瑰可是捲了錢跑了,怎麼反倒她變成被人算計了?”紅梅一臉疑惑的問。
虞景明這時卻反應過來了,若真是她想的那樣,那玫瑰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虞景明就講:“罷議租界擴充提案的事體是昨天晚上確定的,當然,玫瑰人頭熟,曉得一些內幕,那也不可能超過昨天下午,也就是說,從昨天下午到今年中午,就這麼點時候,要把這麼多資產變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玫瑰只怕也騰不出那麼多手來,另外她也要防着榮偉堂察覺,所以,這些買賣玫瑰只能交給茉莉去操作,玫瑰路子廣,認識的人也多,榮興這些資產也是搶手的,不愁賣,那怎麼可能最後所有的資產都落在呂三的手裡,呂三哪裡有錢買下這麼多的資產,所以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玫瑰要捲了榮興的資產,背後茉莉和呂三卻也早就盯上了玫瑰,我可以講,呂三拿到這些資產只怕一分錢都沒花,而玫瑰如今只怕也找不到茉莉了……”
玫瑰是終日打雁,最終卻被雁啄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