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雪後初晴,空氣顯得尤其清冽。
永福門的長街也象是被水洗過一樣光亮潔淨,兩邊屋檐積雪半化未化,露出水墨畫般粗細不勻的青黛線條,雪水順着層檐溝滴落,層檐溝邊凝了一段細細的冰凌。
老王頭的茶檔今天用油氈扯了一個棚,正好檔住滴落的屋檐水。
化雪的日子,天氣較下雪天反而更冷些。
老王頭的茶檔就顯得格外熱鬧,早上過來打熱水的人,兩手攏在棉襖的袖子裡,腳邊放了一隻熱水瓶,幾人依在門洞邊聊天,邊等着老王頭給他們打熱水。
老王頭一邊幫人打着熱水,一邊還要顧着大銅爐上的茶水,又要分出一隻手給客人遞麥餅,麻球,茶葉蛋等早點,那是忙的不得了。
翠嬸兒穿花似的給客人們上早茶,時不時還要收拾桌子,再順便把客上放在桌子上的銅錢收落她圍裙前的口袋裡,聽着銅錢落在圍裙口袋裡的當當聲便會一臉滿足的笑。
“翠嬸,生意好呀。”平五一身簇新的綢面長袍,下身一條青灰色西褲,一雙噌亮的牛皮鞋,腳步一顛一顛的從門洞那邊過來。
“託福,託福,全靠大家捧場。”翠嬸笑咪咪的回着,又上上下下看了平五一眼說:“平五,發大財了咩。”
“沒有,快過年吧了,弄一身簇新添添喜氣。”平五笑嘻嘻的說。
翠嬸便也笑笑,心裡卻是想着,以平家的家計,平五肯定是弄了外財,要不然可置辦不起這一身。
平五撿了靠牆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茶,一盤茴香豆,然後一邊慢悠悠的吃着茴香豆,一邊喝着茶,那眼神卻一直落在前面不遠2號門處。
翠嬸覷了一眼正慢條斯理喝着茶的平五,又意有所指的說着:“麻三妹一早去菜市哦,聽嘉佳說,今天菜市那邊有黃牛肉賣,這大冬天的,弄點黃豆煨黃牛肉滋補去寒呢。”
自那晚,麻三妹跟卞先生傳出爭執之後,平五沒事便來老王頭的茶檔坐着,若是看到麻三妹單人過來,平五便總會過去,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送麻三妹回二號門。
如此,整個永福門大家都曉得,平五中意麻三妹,只等麻三妹點頭。
聽了翠嬸的話,平五兩眼一亮,便站起身來,正要朝菜市那邊去。
這時,卞維文一手夾着算盤,一手提着一隻鐵皮的熱水瓶過來,正好聽到翠嬸的話,倒是一臉有些意動的說:“是的嗎?都沒聽嘉佳說起,不曉得現在去買還買不買得到,這天冷了,老潢身上老發寒呢。”
最近天冷,老潢也成日裡窩在家裡,天天躺在他那靠椅了,窩在火盆邊,整個人都沒什麼大精神,卞維文早就思量着給老潢補補身子,這會兒聽到黃牛肉,卞維文也是有些意動了。
聽着卞維文的話,平五冷哼了一聲。
“那要想買,就得趕緊去,這會兒估計都遲嘍。”翠嬸接着卞先生的話頭回道,雖然前陣子,卞先生非禮麻三妹的事情傳的沸沸揚揚,但永福門好些人心眼裡是持着懷疑的態度。
畢竟卞先生在永福門住了好幾年來,平日裡雖然性子寡淡了些,但實實在在卻是一個熱心人,平日鄰里,讀書有問題想問的,或者一些書信往來及契約問題需要幫忙的,只要跟卞先生提一提,便沒有不幫忙,卞先生倒也算得謙謙君子,實在是想不出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再說了,卞家如今雖然落魄,但以卞先生的本事,再加上如今正走運的卞老二,卞家這日子眼看就紅火起來了,憑着這些,再憑着麻三妹巴巴的給卞先生織線衣的熱呼勁兒,卞先生若真是對麻三妹有意,犯得着做那下作的手段嗎?
所以那會兒的事情其中只怕還有讓人商榷的地方,巷子裡一些心知肚名的早曉得那定是麻三妹故作暖昧的手段,大家自也不會真放在心上。
“翠嬸兒,什麼遲了?”一道脆亮的聲音響起,麻三妹如今是人縫喜事精神爽,先是桂花糕在南京的南洋勸業會上得了優秀獎,之後又據說虞記的東家大小姐給麻三妹包了一個大紅包,麻三妹可以說有名有利,那日子算是出頭了,一改錢四海剛走時的那股子酸苦勁,整個人煥發出一股別樣神彩。
難怪平五這小子見了就迷上了,翠嬸暗裡嘀咕着,看着麻三妹手裡擰着兩提牛肉,便笑嘻嘻的說:“喲,果然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三妹這黃牛肉是買到了,卞先生還說也想去買呢,我估計着是遲了。”
“卞先生不用去了,我已經給你買來了。”麻三妹從她那兩提牛肉裡分出了一提,遞給卞先生。
“這如何使得?”卞維文一愣,便擺擺手。
一邊翠嬸一臉看戲的表情,正站起來的平五本來見着麻三妹過來很高興,正要打招呼,卻沒想麻三妹冷不防來這一招,那臉色便陰晴不定的站在那裡不動。
“還請卞先生收下,今天是三妹給卞先生陪罪的,那天的事情實是三妹因爲不忿先生冷落我一片好心,所以故意說了有歧意的話,反而讓先生陷入流言之中。所以今天,我特意買了牛肉來給先生陪罪。”麻三妹衝着卞維文道,這一翻話相當的利落和坦蕩。
麻三妹這翻話倒是讓人眼前一亮。
之前的事情,卞維文雖說並不會太怪麻三妹,但依卞維文的性子,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卞維文大體跟麻三妹沒什麼話聊了,平日便是在虞記裡碰上,也不過點個頭,這會兒麻三妹既然這麼說了,卞維文倒也不好再拒人千里之外。
這牛肉他可以收,但老規矩,錢得付。
周圍吃茶的閒人這時也一臉大悟,就說嘛,卞先生這樣的品行,幹不出那樣的事情來。
當然,也還有那陰暗心裡的,總認爲麻三妹是迫不得已,違心道歉。不是才傳出,頭天虞記東家大小姐找麻三妹談話了嘛,估計是東家大小姐給麻三妹施壓了。
只這樣的心思自也不好於外人道了。
卞維文點頭接過牛肉,又從懷裡拿出一塊錢來,遞給麻三妹:“謝謝三妹,幫我買到黃牛肉已經很感激了,不好再你讓花費,這錢得付。”
麻三妹這回倒是爽快的接過錢,笑道:“這錢我收了,不過,這牛肉要不了這麼多錢,我一會兒找了零錢再給卞先生,另外這黃牛肉煨黃豆最滋補了,卞先生想來沒有泡黃豆,這樣,順便的我跟卞先生一起過去,我這裡有泡好的黃豆,再把這牛肉處理一下,還有這泡過的豆也要處理一下,不然會有豆腥氣,這事兒我熟,卞先生就別客氣了。”麻三妹頗有些爽利的說。
這樣熱心,卞先生實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
“卞先生,水瓶的水給你裝好了。”一邊老王頭遞過裝滿開水的熱水瓶。麻三妹眼疾手快的先一步搶過了熱水瓶,衝着卞先生笑笑說:“卞先生,那我們快點過去吧,把豆子處理好,正好燉在碳爐上,這樣中午下差就可以吃了。”
說完,麻三妹便先一步上前。
“那就麻煩三妹了。”麻三妹這般說話做派,卞維文倒是不好再拒絕,再拒絕就太落人面子了。
兩人說着,一前一後的正要進后街。這時,虞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虞景明帶着小桃從屋裡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