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便是慣例的拜年,虞景明馬不停蹄,只到得初六,老天爺一大早便陰了個臉,竟是砸出了幾粒碎雪子,上海這邊便開始進入倒春寒的天氣。
所謂冬凍樹木春凍人,這溼冷的天氣更讓人難受,虞景明便停了這些天的拜年活動,一大早就窩在二樓的陽臺上,陽臺一邊隔着百葉窗,腳邊擺着一爐火,聽着外面雪子敲瓦片的聲音,一樣當得浮生半日閒。
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虞景明看着外面長長的巷子。
每一個早晨,永福門的都是一副流淌的生活畫卷,早起的阿婆,嫂子,嬸孃們端着木盆,提着馬桶,由永福門穿過小西門,在城外的護城河洗涮,回來時,會在虞記門口的自來水龍頭那邊再洗洗手,刷刷鞋子上面的泥漬,這才進屋裡,然後上得二樓,打開二樓的小窗,那屋檐下扯着一根鐵絲或麻繩,一時灰的,青的,碎花的,各種衣裳便掛了出來,好似萬國國旗在招展。
街邊老王頭的茶檔也是一慣的最熱鬧。
“亂了,真亂了,你們不曉得呀,大年三十晚那天有人闖製造局,想偷槍,被當場擊斃了一個,喲,才十八九的年紀,這命說沒就沒了。”虞宅對門麻河北坐在老王頭的茶檔前,咪着老王頭熬的暖胃茶,說着八卦。
他們當初一批人從河北逃難過來,好多人都混在碼頭上,碼頭上歷來是消息集中地,過年邊麻河北自然要跟老鄉走動走動,閒聊之間便聊起了大年三十那晚的槍聲,這才聽說,竟是有人想趁着過年製造局人手不足的機會偷幾把槍。卻不想,今年風頭實在不好,製造局前些日子又因爲革命黨的事情查出了一批倒賣槍支了,好幾個隊長受了牽連,丟了差事,比如跟翁冒等有關係的孫頭,都捲鋪蓋回家了。有這一回子事情,這個過年,製造局進出就查的特別嚴,這兩人就撞在了槍口上了,逃了一個,另一個被當場擊斃,過年這些天,滬上一片風聲鶴唳。
“喲,竟是有這樣的事情,我怎麼沒聽我家平五說起啊,頭兩天,他還當值呢。”
平五的大嫂鳳英手裡提着一隻網兜,網兜裡兜着幾個桔子從巷口過來,她今兒個要去走親戚,這是一早去菜市那邊排了隊纔買到的。
“喲,鳳英啊,這桔子不錯啊。”麻河北應和了聲,卻不接鳳英的話。他得的消息,平五在年前就被製造局找了個由頭辭了。當然這種事情,平五瞞着,他也沒必要拆穿。
麻河北不接話,麻香婆鄧水氏提着一隻脫了漆的馬桶打茶檔邊路過,卻是接了話:“喲,鳳英,你還不曉昨啊,你家平五差事早就沒了,他沒跟你們講呀?我聽我家鄧六說,平五前兩天還巴巴趕去給賈西拜年呢,想進榮興商團呢。”
“喲,不能吧?這真不知道。”鳳英一臉驚訝的叫道,她婆婆還以平五在製造局上班爲榮呢,過年走親戚沒少炫耀,這怎麼冷不丁的就沒了。
麻油婆笑笑不接話,鳳英看了她一眼,不似假話,腳步便加快了些,一頭鑽進了巷尾,沒一會兒巷尾就傳出平嬸子氣急敗壞的吼:“平五,你還在牀上躺屍呀,你跟我說說,你現在到底還在不在製造局當差……”
連問了幾遍,才聽得平五不耐煩的回道:“不在了,不在了,煩不煩人哪……”
早有趴在門縫聽消息的人將話傳了出來,王老頭茶檔這邊議論聲便哄的一聲傳開了。
“喲,這平五是犯了啥事啊,好好的製造局的差事說沒了就沒了?”
“自作孽唄。”老潢依然穿着他那件黃馬褂,邊逗着擺着桌邊的繡眼鳥兒,嘴裡冷冷的說。
虞景明這邊微翹了嘴角,榮大少,玫瑰兩個出的招,平五捉的刀,給虞記佈下了一個倒買槍支的局,最終虞記和永福門安然度過危機,但製造局那邊卻好幾個人被牽連,孫頭都丟了差事,製造局那邊自然要秋後算賬,平五哪裡還能再在製造局裡面待下去。
前面二號門吱呀一聲開了,麻三妹聽到吵鬧,開了門出來探消息,她這纔開門,冷不丁的就聽人喊:“四弟妹,好忙啊,大過年的都沒的見……”
會這麼叫麻三妹的只有錢家兄弟,麻三妹轉過頭,就看到錢大和他媳婦兩個過來,兩人手裡還牽着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的十歲,小名貴官,女的五歲,小名草兒。
錢大媳婦說話的聲音總有些怪里怪氣的,透着股酸味兒,也難怪她這樣。
年前,麻三妹看上了卞先生,暗裡找他們出頭,錢大媳婦曉得,麻三妹這婚事最後還得請他們做主,再加上麻三妹這大半年,麻師傅的名聲賺到了,錢也賺了不少,年邊的時候,錢大媳婦就候着麻三妹來拜年,等着她的紅包,哪成想,初一那天,麻三妹就託人帶了信,說家裡這邊走不開,要遲些才上門拜年,沒想這一等,等到初五都沒動靜,心想,麻三妹是要過河拆橋了,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錢大媳婦便叫了錢大一起來給六叔六嬸拜年,到時,再看麻三妹往哪處躲。
麻三妹自也聽得出錢大嫂的意思,她倒不是真像錢大媳婦想的什麼過河拆橋,實在是今年真是不巧了點,二十九那天,六嬸的兒媳婦金娣接到孃家來的信,說是親家公快不行了,六叔六嬸便連忙讓兒子百福帶着孫子錢厚實陪着金娣一起回孃家。而到了大年三十晚,六嬸大約是擔心親家公那邊,心思有些不定,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了腰,整個人不能動彈。又縫年邊,親戚走動,嫁出去的女兒一家回門拜年,林林總總,事情全堆在了一起,平常還有金娣嫂子照應,今年金娣不在,能照應的只有麻三妹。
所以麻三妹這個過年忙的團團轉,是真沒時間到處走動,畢竟若去了錢大這邊,那其他兄弟那邊也不能少,否則就得罪人了。
麻三妹在虞記當了大半年的麻師傅,見識也段練出來的,曉得般情況,去一家倒不如都不去的好。
“大嫂勿怪,今年實是有事。”麻三妹陪着笑連連道嫌,先是將幾人迎進了屋,轉身又進了房間,出來時便將兩個厚厚的紅紙包塞進了貴官和草兒的懷裡。
錢大媳婦悄悄的捏了捏兩個紅紙包,又剔了開口,眯着眼掃了一眼,然後勾着嘴笑了笑:“弟妹真是太客氣了。”
“這算啥客氣,過年嘛,長輩的一點心意。”麻三妹說着,招呼幾人坐下,又忙着張羅果盤。錢大和錢大媳婦帶着貴官和草兒進了屋裡,給躺在牀上的六嬸子拜了年,出來後錢大陪着六叔吃茶,貴官和草兒兩個就圍着果盤,兩眼掉裡面出不來了。
錢大媳婦一手抓了一把花生嚼着,一邊拉了麻三妹說悄悄說。
“我問你,年邊你去卞家走動沒有?”錢大媳婦壓低了聲音問。
“大年初一的時候,卞先生過來拜了個年,我這邊忙,還沒過去。”麻三妹的聲音壓着着一些異樣味道。也不知爲什麼,每回她一去卞家,見着老潢坐在那石榴樹下,拿那混濁的眼睛盯人,她便很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讓她很不自在。
“你傻呀,你挖空心思總算在卞先生那裡開了個口子,過年這機會你不抓住?一會兒我在家裡照應着六嬸,你去走動走動。”錢大媳婦跳腳,頗有些一臉恨鐵不成鋼。
“那多謝大嫂。”麻三妹點頭,心裡倒是感激的,大嫂能幫她頂一下她正好能去卞家一趟。
“對了,開年你有什麼打算?”錢大媳婦又問。
“開年的打算?”麻三妹一臉疑惑。
“你還真就準備給虞記打一輩了工啊?就你現在的位置在虞記還能升嗎?我可聽說莫守勤快要回來了吧,莫老師傅和莫守勤,再加上許開源以及他們那一干徒弟,另外各分店的師傅也都是能獨擋一面的,這情況,你在虞記還有什麼發展……再蹉跎兩年,誰還記得你南洋勸業會得獎的名頭?”錢大媳婦嗤着鼻聲說。
“那大嫂說要怎麼辦?”麻三妹不動聲色的問,她在虞記待着心裡也不是味兒,倒不完全是因爲升職不升職的問題,也是因爲卞先生,當初大小姐跟榮大少爺成親那日,一席大紅蓋頭正好落到卞先生頭上,大小姐同卞先生的花邊新聞可也是傳遍永福門。
如今她算計了卞先生,每每見到大小姐時,不曉得爲什麼,那心裡也有一些虛的感覺。
“這還怎麼辦?那說書的不都說了,良禽擇木而棲,良才擇主而伺,趁着南洋勸業會得獎這撥餘熱還未散盡,換個東家呀。”
“虞記還算厚道,換個東家未必就能比虞記好。”麻三妹道,正是因爲這層顧慮,她纔沒有跳槽。
“這大嫂曉得呀,給人當差哪有個好的,我的意思是趁着你那個南洋業會得獎的名頭熱氣還沒散盡,換個東家先撈一票,存點錢,然後憑着你這個大師傅的名頭自己開店,到時我們這邊可以幫襯。另外還有卞家,卞先生衙門裡還是有些路子的吧,再加上卞老二,這傢伙現在混的可野了,在四馬路那邊算是有名兒的人,我跟你說哦,那邊的戲院和園子好多都是卞老二罩着呢,你現在跟卞家的關係那也不一樣了,這道兒不借白不借……”說到這裡,錢大媳婦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我可聽說,虞景明若是沒有卞家兄弟幫襯,她哪有今日?”
麻三妹低着頭不吱聲,心裡卻在想着大嫂的提意,倒是有些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