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坐在馬車上,腰背挺的筆直的,兩手放在膝蓋上,整個人坐的板正板正的,虞景明每每沉思的時候不是在長街上走着,就是這樣坐着。
身側,紅梅側着身子擡手放下車簾子,車簾子兩角有個環,正好扣在車窗邊上,風便吹不進來,夏初的夜,風還是挺涼的。
“大小姐,今日這事體本來是挺清晰的,可董婆那些話,還有大小姐跟卞先生又打啞謎似的,倒讓我有些糊塗了,我實在不明白,董幫辦又拉了誰墊背,卞先生又背了什麼冤?我想着董婆說董先生的話總不會是亂說的,還有大小姐爲什麼要感謝卞先生?”紅梅扣好窗簾,實在是忍不住有些好奇的問。
“這事呀,說來話長。”虞景明側過臉衝着她笑笑:“整個事體,我是一開始也有些摸不着頭腦,卞先生城腑太深了,不是能輕易摸透的,我只是起先聽李公子說過,再加上後來事情的頭緒越來越多,還有剛纔董婆的話,再就是三妹這一鬧,我倒是把整個事體摸清楚了一些……”
“大小姐說說。”紅梅連忙道。
“最開始,卞先生把伊麗莎白號的行程透露給我,又要借虞記佈局,我們都以爲他是要針對利德,其實我們錯了,卞先生一開始的目標就是洋人想要截留關稅的事體……”虞景明衝着紅梅嫂說。
“不對呀,卞先生那時候並未進江海關,從董幫辦揭穿的那封信來看,這事體也只還在初步謀劃階段,外人斷不可能曉得的吧?更何況這封信是董幫辦揭穿的,卞先生未做什麼吧,相反他倒是在洋人面前立了功,三姑娘有一句話是不錯的,董幫辦的死卞先生難辭其咎吧?”紅梅皺着眉頭。
“有些事體不能看表面的,你還記得有一段時間,卞先生在永福門進進出出的,手裡都拿着賬冊?”虞景明反問。
“曉得的,卞先生身兼數職,在衙門那邊有差事,我們虞記的賬目他也要把關,有時還有熟人找他幫忙。”紅梅道。
“你沒有注意,我注意過的,他手上的那幾本賬冊,就是今天擺出來的董幫辦以權謀私的暗賬,而且這些暗賬裡只怕也有董幫辦幫洋人謀劃截留稅款的證據……”
虞景明也聽虞淑麗說過,蓋文去廣州的事體本就是董幫辦安排的,再結合董幫辦當時的處境,董幫辦是有理由這麼做的。
虞景明話未說話,紅梅有些驚跳起來,又極力壓低聲音道:“這怎麼可能,董幫辦把他自己的罪證交給卞先生?讓卞先生治他的罪?而且,大小姐的意思是說,董幫辦今天揭穿跨洋人慾截留海關稅款的事體,竟是他爲洋人謀劃的?那董幫辦豈不是在賊喊捉賊?這不可能吧?”紅梅嘴上說不可能,但她曉得大小姐心思一向縝密,推測出來的東西很難出錯。
虞景明沒有作聲,靜夜裡,車轍壓着路面吱卡吱卡響。
好一會兒虞景明才說:“是呀,一開始誰能想的到呢。”虞景明嘆了一句,然後兩手交握的擺在膝蓋上,指頭輕敲着膝蓋:“整個事體的發展要從去年初裴式楷和安格聯爭奪總稅務司開始,安格聯憑着他的人脈,再加上承諾增加華人職位,提高華人待遇的條件,最終聯得了總稅務司之職,然後是墨賢理空降江海關,跟多年的老海關彼得起了衝突,而這讓董幫辦看到了機會,於是,他請卞先生出去幫他查出彼得的暗賬,遂了墨賢理的心意,本來董幫辦以爲憑着這功勞,他可以升任江海關副稅務司一職的,只是他忘了,朝廷積弱,洋人一心只想把整個海關稅務緊緊握在手裡,好方便他們斂財,一心在這個東方的古國裡淘金,又哪裡肯真正的提高華人待遇,別說江海關副稅務司一職,便是董幫辦目前幫辦的職位都覺得高了,所以這時威爾空降江海關,於是董幫辦就成了第二個彼得,是威爾欲掃清的障礙……”說到這裡,虞景明抿抿嘴,嘴角有一絲嘲諷:“可笑吧,董幫辦前腳才趕走彼得,後腳他自己就淪爲彼得的處境,可那彼得是洋人,還能回國,做個富家翁,可董幫辦呢?”
紅梅便想起卞先生拿出的那些暗賬,那麼多的把柄,要是被洋人揭出來那牢飯怕是有的吃了,而整個董家不說家破人亡吧,只怕也要家財散盡才能保得平安了。
“我曉得了,所以董幫辦後來跟榮興合作,就是想把他那些陰司的東西轉嫁到榮興身上。”紅梅說,當初榮興想借董幫辦的路子,董幫辦又想借榮興背鍋,兩方是各懷鬼胎。
“是的呀,董幫辦這如意算盤是打的不錯,可沒想到永福門槍枝事件,卞維武卻把榮興走私鴉片的事體揭發了出來,榮偉堂哪裡會背這鍋,就借這事體攀上了威爾,董幫辦這時的處境就已經很難了,所以他重啓了董家宴,是想借他的關係網周旋,而果然的,藉着董家宴的機會,他認識了蓋文,董幫辦自己也說了,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這個時候,他依然想翻身,想翻身要怎麼做,自然是投洋人所好呀,他在海關二十年,洋人的心思早就摸透了,而一些事體,洋人不方便做,他就來出這個頭,所以,他謀劃,蓋文執行,準備竄連各海關,一起運作截留稅款這事體這也就是蓋文去廣州的原因。”
虞景明說着,頓了一下。一邊紅梅便接着道:“哦,這我曉得,董幫辦本是想蓋文做他女婿,然後好攀上領事管那邊,這樣威爾就不好針對他,墨賢理那邊也要留點情面,董幫辦便依然能在江海關混的風聲水起了,只是董幫辦萬萬沒有想到蓋文到了廣州卻迷上了一個東洋女子,而一回到上海,卻駁了他的面子缺席董家宴,反而帶着那東洋女子參加領事館的晚宴去了,董幫辦面子掛不住,大約也曉得蓋文靠不住,所以憤而揭穿了蓋文的目的?”紅梅道,今夜的事體,董幫辦的藉口正是因爲一下船就被東洋女人接走,去參加領事館的晚宴去了,董幫辦一氣之下拆了蓋文的信,才發現洋人的狼子野心,才憤而揭發,可若這事體本來就是董幫辦謀劃,那這理由又有些站不住腳,所以紅梅的語氣很不確定。
虞景明搖搖頭:“董幫辦這樣的人,哪裡會把這些女人的事體放在心上,他其實是從利德身上看到了更大的危機,利德的走私途徑幾乎就是伊麗莎白號,而伊麗莎白號是爲洋人運送生活物資的,所以,他背後是英領事館,而領事館一但有什麼信息,利德肯定是最先知道,而利德突然把本應該給卞維武的貨給了平五,董幫辦這時就曉得洋人要對他動手……顯然他動作的事體並不足以打動洋人。”
“爲什麼?”紅梅好奇的問。
“庚子賠款後,中國各海關的海關權就全落在了洋人的手裡,可這樣一塊大肥肉,朝廷也是不甘心讓洋人吞了去的,所以朝廷跟洋人簽約時也是有規定的,海關稅制每十年要重新定製,朝廷也是想趁這個機會逐步拿回海關權的,而如今,十年之期近了,這個時候洋人其實不想去觸痛朝廷的神經,所以董幫辦現在運作的這個事體目的雖是投洋人所好,但時機不對。所以,董幫辦大約是不能靠這個翻身,相反,面對榮興,利德,以及威爾的步步緊逼,董幫辦其實已經無路可走了,而他幫着洋人運作這事體萬一揭穿,那董幫辦就要遺臭萬年,所以這時候董幫辦清楚他已經沒有翻身的餘地了,董幫辦已經風光半輩子,他可以無路可走,但他不能讓家人受他所累,他得爲家人謀條出路,於是董幫辦才找上了卞先生,起先,我也是不明白,董幫辦找卞先生有何用?卞先生那性子不可能再爲董幫辦謀劃的,只等到今天聽了董婆的話,我才曉得,董幫辦當年進江海關卻是卞老先生所安排,自海關落入洋人之手,每一箇中國人想要把它拿回來,只是朝廷積弱,而有些東西一但失去,再要拿回來,非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不可,想來卞老先生安排董幫辦進江海關,爲的就是這樣的初心,只顯然董幫辦後來行事,違背了他的初心,而面對這樣的初心,卞先生是無法抗拒的,因爲這是卞老先生的遺志,所以董幫辦找上了卞先生,他孤注一擲,有他自己的命讓卞先生踩着他的肩膀進江海關,而董幫辦以一死來金蟬脫殼,從他自己佈置的局裡出來,他固然死了,但卻給董大哥他們留了條路,只是如此一來,董幫辦揭穿洋人的狼子野心得了清名,卞先生就成了逼死董幫辦助紂爲虐的洋狗子,是要揹負的罵名的……這也就應了董婆的那些話。”
虞景明說完,便不作聲了,紅梅也沒有聲響,她哪裡能想到,整個事件背後竟是這樣的一場角逐。
虞景明也感嘆,其實別看她這樣分析,似乎事事明皙,可有些事體真如她說的這般嗎?比如董幫辦真的是完全爲了討好洋人才運作截留稅款的事體嗎?畢竟稅制十年改革時期就要到了,洋人在目前並不想節外生枝,而如今董幫辦這樣揭穿,明日輿論一出,洋人定然會有所被動,朝廷但凡有些骨頭,藉着這機會,便可以在稅制改革中取得一些主動……
只不過朝廷是否真能硬得起骨頭?
虞景明又想到董幫辦在碼頭唸的那首詩,隨着董幫辦身故,誰能真正明白他的內心,又或許,很多的事體連董幫辦自己都難以說清。
而如今唯一肯定的是,卞先生將揹負罵名繼續守候着江海關……
這條路只怕卞先生會付出很多,值得嗎?虞景明不曉得,但卞先生定然是認爲值得的。
馬車到了小西門外,不遠永福門內的更聲在靜夜裡傳了出來,已經夜裡十點半了。
小西門還未門,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從小西門過,門口聚着幾個賣瓜子,洋菸,還有攬活的半掩門,守城門的是卓欣的老父,穿着一身洗舊了的差服,靠在城門邊,抽着旱菸。
“老趙回來了呀……”卓老伯見到車伕老趙,打了個招呼。
“哎,快關門了吧?”老趙駕着車,邊應聲邊問。
“可不,還有兩刻鐘。”老卓嘀咕了句,便靠着門打盹兒。
馬車穿過小西門。
“對了,大小姐,你感謝卞先生爲的是什麼?”紅梅這時又問。
“因爲利德的羅切斯只怕在利德待不了了。”虞景明笑笑說,眉目是有些舒展的。
不管董幫辦決定揭穿關稅截留的真正原因,而只從表面原因來看,董幫辦正是因爲被蓋文掃了面子從而憤然揭發的。
“怎麼講?”紅梅也有些興奮,她自然清楚,一但利德出現動盪,對虞記的好處。
陶記借利德的路,要打開外埠市場,於是挖了麻師傅,虞記雖然有後招,但這段時間確實是有些被動的。而一但利德出現動盪,那陶記先前的努力也會出現變故,到那時只怕是陶記要自亂陣腳了,這是虞記樂見的。
“你也曉得截留稅款這事體是董幫辦在幫洋人運作,如今董幫辦反水,總要有個理由,東洋女子出現是理由,但蓋文不是傻子,這樣重要的事情,他定然也不想節外生枝的,所以,如果不出意外,蓋文還是會如約參加董家宴的,而促使蓋文缺席董家宴的就是利德,在你來虞園之前,羅切斯跟卞先生有一次筆談,談的什麼我不曉得,但之後,之後,羅切斯曾找過那位大倉先生,而那個東洋女子似乎也姓大倉,而你也跟我說了,碼頭上,大倉洋子是跟羅切斯一起出現的……”虞景明邊回憶邊說。
“大小姐的意思是,蓋文反水跟羅切斯有關,而羅切斯會拉着那東洋女子出現卻是卞先生引導,只是羅切斯爲什麼會聽卞先生的話?”紅梅又問。
“在上海,誰最不願意董幫辦翻身,不用說就是利德,所以之前,利德曾利用麻三妹做說客,想拉籠卞家兄弟,卞先生當時並未理會。而顯然的,這一回卞先生卻是利用了羅切斯。蓋文在運作什麼羅切斯未必清楚,但羅切斯是曉得董幫辦拉攏蓋文想翻身的,那他自然要破塊這種結盟關係,同時也想弄清蓋文在運作什麼,羅切斯是想截胡呀,你曉得,這回卞先生做局,拿我虞記做跳板,而利德卻是卞先生的把子,伊麗沙白號走私事體鬧的這麼紛紛揚揚,雖然因爲虞先生他們,利德走私事件被掩蓋了過去,但事後,領事那邊大約還是要算賬的,羅切斯這時也想要戴罪立功呀,而蓋文那邊,一邊是大倉洋行,一邊是董幫辦,怎麼選不需要太費腦子……”
虞景明說着,抿了抿脣才道:“羅切斯卻不曉得,他這樣作,就正中了卞先生的計,董幫辦憤而揭露正在運籌的關稅截留事體,而這事體必然會讓江海關和領事館再一次陷入被動。到時江海關和領事館哪能不找個出氣筒呢,而要拿利德出氣就太簡單了,董幫辦那幾本暗賬裡,牽涉到利德的東西可不少,如此,利德又豈能沒有動盪……”
虞景明又笑笑:“如此,我們虞記倒是又欠卞先生一筆了。”
“哈,這倒是好事,陶記這下是城門失火了。”瞭解了前因後果,紅梅笑着說。
“受影響是會有的,但也不會太多,畢竟利德也是非常時期,新任的經理不會太過份,只不過陶記會有些難受罷了,其實我們也會難受……”虞景明又說,整個局面太大了,虞記和陶記兩家作坊夾在裡面,也唯着迎着風雨,然後看誰堅持到最後。
紅梅自也嘆了口氣,她自然曉得大小姐什麼意思,虞記今天一封感謝信,明日必然也會被推上風頭浪尖……
一時,兩人再也不說話,馬車轉進了永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