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豔陽天。
虞景明一早去虞記拿了糕點盒,然後提着糕點,帶着小桃出了永福門,叫了黃包車去蘇家。
還是蘇家的悅心亭。
李二太太一大早就來了,傭人上了茶,蘇太太陪着李二太太先在悅心停喝茶。
快中秋了,清晨,微有些涼意,茶湯的溫熱喝進肚子裡,正舒服。
李二太太喝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塊糕點,一夜的煩燥終是壓下去幾分。
“你今天來的到早,昨夜沒睡好吧?你說你何苦,至於跟景明這般過不去嗎,結果到好,弄到如今要我來給你擺局子。”蘇太太看着李二太太淺淺的黑眼圈,便直言的說。
李二太太放下茶杯,側過臉看亭子一邊的美人蕉,好一會兒才說:“你說的輕巧,你也不是不曉得,老爺子平素就最疼澤時,當初送澤時出國學經濟,打的就是讓澤時接管家業的主意。這些年,澤時身上砸掉多少錢?澤時又捅了多少事?老爺子都是一味的包庇,還不全都是我和他二叔在兜着,這些年我們花在家族生意上的精力你又不是不曉得,如今看來,澤時志不在家業,我和他二叔也不至於辛苦一遭還爲他人做嫁衣,誰想,半路殺出個虞景明……”說到這裡,李二太太冷笑:“你沒看出來嘛,這回我故意拿捏虞景明,這若大的李家,難道真沒人給老爺子透口風?顯然不可能,可老爺子沒有一點應對,爲什麼?還不是老爺子要看虞景明的應對,老爺子愛烏及烏,對虞景明可是看重的很,是要陪養能接管李家家業的長孫媳的,我若不拿捏拿捏她,趁着她未進李家之前,多拿些份額,那等她以後進了李家,我還要看她臉色不成?”
李二太太心裡到底有些憤憤。
“成,隨你。只你這樣,我怕你弄巧成拙呀,到時候澤時定要怨你。”蘇太太便不好再講,大家族裡面,這樣的較量是常態,李二太太雖然用了手段,但並不陰司,各自立場不同,也沒什麼可指責的。
李二太太講:“這能拆掉的緣分也叫緣分呀?”
李二太太說是這樣說,其實從她昨夜一夜未睡好也曉得,如今情形,她也難受,虞景明一直不給她臺階下,她就只能端着。
不過,她猜虞景明也是端着,那就看誰端的過誰,畢竟虞景明如今,以她那樣的名聲,到哪裡還能找到李家這樣的人家。
兩人正說着,王大奶奶到了,一進院子,看到李二太太,就說:“二太太來的到早,若不是先前說好的,我差點以爲是二太太邀的人呢。”
王大奶奶這話說的一臉笑咪咪的,但聽的人卻難受的很,這局本應該就是李二太太擺的,只李二太太先前拿捏人,如今又不願意示弱,把自己給端了起來,只得請蘇太太出面,先做個局,這事體不說開還好,一說開,怎麼都是李二太太不佔理。
李二太太不管是承認還是否認都難受,只得端的茶水喝茶。
王大奶奶又一臉笑嘻嘻的說:“我說笑呢,曉得是純打牌,純打牌好呀,平日我就最煩那些交際牌的,打牌就打牌,弄那些彎繞繞做什麼,煩人的很。”
王大奶奶這一翻話讓蘇太太都一臉尷尬,今天的牌局表面是純打牌,可明擺着裡面只怕也有一些試探的,王大奶奶這話就有些噎人,讓人如鯁在喉呀。
場面正尷尬,虞景明就到了,虞景明其實來的挺早,可架不住李二太太和王大奶奶更早,她便顯得晚了,她是晚輩,免不得告罪一二。
亭子裡,這時牌局已經擺好,茶也正溫,桌子一角,還擺了幾樣精緻的糕點,同樣是虞記糕點。蘇太太接過虞景明遞上的食盒,卻是故作一臉懊惱的說:“早曉得虞景明要帶糕點來,我就不叫人一早去百貨公司排隊了,你們不曉得呀,如今虞記桂花貢好銷的很,百貨公司那邊不早點排隊都買不到。”
“蘇太太叫人排隊買糕點,那是蘇太太熱情好客,我帶的糕點,那是晚輩的禮,不一樣的呀。”虞景明便笑笑說。
“景明會說話。”蘇太太誇獎,如此,場面總算是舒緩了些。
幾人坐下打牌,虞景明就坐在王大奶奶下手,一邊抓牌一邊跟王大奶奶聊天。
“大奶奶,大嫂身體還好哇?”虞景明問王大奶奶。
已進九月,王家大嫂身子快臨盆了,虞景明自然關心的很。
“醫生說快了,醫院牀位我都訂好了,你王大伯最近忙的很,我讓端美進公司裡照應着,讓你大哥端正天天在家陪你大嫂……”
王大奶奶這邊同虞景明說着,又從懷裡拿出二封信:“一封是你二嫂嫂寄給你的,聽說歐州局勢不太好,要打仗了,你二嫂嫂已經轉道在香港,快回來了。”說着,頓了一下又說:“對了,另一封是董瓔珞託你二嫂嫂帶回來的,是要給你家三妹的。”
“曉得了。”虞景明放下牌,接過信收好,心想着,董瓔珞自董幫辦出事那夜,便消失了蹤影,三妹倒是好一陣子找,也沒找到消息,卻原來是去了香港,只怕是當夜連夜動的身。
虞景明收好信,繼續抓牌,又道:“嗯,歐州局勢緊張我也聽說了,說是什麼同盟國和協約國斗的歷害,我這邊俄亞銀行的經理還找過我呢,我二叔當初的借款期限還有大半年那約翰說我若早點還,可以給我減免一點利息。也是說銀行大量的資金都投在歐州市場,這邊頭襯緊張……”
“也是藉口,我跟你說吧,歐州形勢不好,咱們這邊形勢也亂的很,成都都已經失控了,朝庭爲了挽回危局,已經罷了川督趙大人的職,着令端方再帶湖北新軍入昌,可湖北新軍這一入川,武昌就空虛了呀,這指不定呀,哪一天武昌就亂了,這些人洋行,都是精的跟鬼似的,還是不生怕咱們這裡亂大了,他們的資金打了水漂,自然是要及早收回。”說着,王大奶奶又吩咐虞景明:“總之你心裡要有數呀,你現在這情形正好,幾家分店都關門了,也別急着開門,先看一陣形勢。”
虞景明曉得如今局勢不好,但不曉得竟然已經這樣壞了,王大奶奶既然這樣說,她心裡便也有數。
“行了,打牌打牌。”一邊蘇太太招呼着,又說:“你兩個倒好,一來就說個不停,歐州要不要打戰,離咱們遠着呢,咱們管不着,眼前的亂局,不管咱們想還是不想,都得生受,天下蒸民,誰能逃得了?”蘇太太打了一張發財道。
她說這話也是頗有感觸,最近形勢真的是越來越亂,這有些資產伴身的,哪個不心中忐忑,每每這種時候,倒比不上那一窮二白的來的坦蕩,反正就一條命,現在街上人宣傳還說了呀,捨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馬,她們這些有資產的,倒沒有這樣的豪氣了。
“這話題不說了好吧,說多了喪氣的很。”李二太太也說,這些東西說來總有些人心慌慌的。
“那是,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刀沒架在脖子上,種田的都要在地裡刨食,經商的還得在商場打滾,求的也不過是本職本份。”王大奶奶抓了牌,打了一張東風說,又問:“對了,去年澤時在上海可是砸了不少單子,今年二太太有什麼打算?”
“喲,我能有什麼打算,今年不比去年,你之前也說了亂的很,總是要觀望一下,再說了,老太爺就要到了,這事體大約輪不到我做主,還得看老太爺那邊有什麼打算。”聽着王大奶奶的話,李二太太眯了眯眼回道,她曉得王大奶奶是話中有話。
去年澤時好幾筆單子都是砸在虞記頭上的,今年,她這邊一直沒動靜,王大奶奶這是給虞記敲邊鼓呢。
不過,她不接王大奶奶的岔,卻故意提起老太爺要到了的事體,也是試探王大奶有和虞景明的反應。
“二太太這話在理。”虞景明慢條斯理接了話,又說:“對了,李老太爺什麼時候到呀,我們這些做晚輩的,該給老太爺見禮呢。”虞景明笑笑說。
李二太太不由擡眼看了虞景明一眼,這丫頭果然鬼的很,她其實更希望王大奶奶能借着老太爺要到的話題,提一提虞李兩家的事體,這樣主動權便又到了她手上。
可偏偏虞景明這邊硬是不提虞李兩家結親的事體。
李二太太也是敏感的,她自曉得這是虞景明的表態了。
她自己拿捏虞景明在先,結果反讓虞景明把她架了起來,虞景明如今的態度也表明了,事情不是她要拿捏就拿捏,要談就談的,棋局擺開,總是你下一手,我下一手,這樣才公平。
所以,接下來,怎麼談?要不要談?跟誰談?這些主動權就在虞景明手上了。
而明顯着,虞景明是要直接跟老太爺談了,所以,虞景明話裡才說,要給老太爺見禮。
李二太太有些一臉不甘的側過身打開手提包,從裡面拿出兩張帖子給虞景明:“嗯,後天能到,後天晚上在虞園擺宴。”李二太太說着,心裡嘆息,她這裡其實給虞景明埋了一個坑,剛纔,虞景明若是不接她的話,不主動打聽老太爺何日到,那她做爲長輩,自沒必要跟虞景明報備老太爺的行蹤,如此,她手上的帖子就沒必要給虞景明瞭。
當然,不是說,她這帖子不給虞景明,虞景明就不能參加晚宴,這回的晚宴是自治公所和商會爲李老太爺接風辦的,自治公所和商會那邊自會給虞景明請帖。
李二太太手裡的請帖是屬於李家交際圈裡的,外人是拿不到的。
只虞李兩家事體在上海傳的紛紛揚揚,李老太爺又是專門爲虞景明而來,若是虞景明拿不到李家的請帖,只怕就要落到別人嘴裡說,到時會有些難堪的。
可偏虞景明彷彿一點也不受虞李兩家事體的影響,說話不偏不倚,不卑不亢,也適得其份。
先是打聽李老太爺何時到,又說作爲晚輩該見個禮,如此,她這帖子就不能不遞出去了。
虞景明接到請柬,眼神稍稍幽暗了一下,李二太太這裡兩張請柬她是不曉得的,腦子稍一動,自也曉得李二太太打的主意。
想着,虞景明又微微翹了翹嘴角,心裡嘆息,難怪李二爺和李二太太管理李家生意這麼多年,李老太爺還一直不能定下李家繼承人,實是李二太太這一邊盡把一些心思花在小節上,如此便輸了大局觀吧。若是平常時期,李二爺和李二太太做的也不錯,可如今,中華面臨大變局,只着眼小節,輸了大局觀,那李家最終只能偏安南洋一隅了。
蘇太太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也嘆息,這一場較量,還未到結局,二太太已輸了,輸在格局上,而且蘇太太也看出來了,只怕這位虞大小未必就認準李家呀,李二太太實是關心則亂。
王大奶奶倒是一臉平靜,伯權早就說了,景明便是不進李家,景明依然是景明,虞記依然是虞記,永福門的日頭依然東昇西落,其實並沒有改變什麼,所以,人呀,別把自己看得太重。
“胡了……”王大奶奶推了牌面,今天她風頭最好。
李二太太莫名的心中有些煩燥:“這天都入秋好多天了,怎麼還這樣熱,秋老虎真是厲害,有冰銀耳吧,給我來一杯。”
“有的。”一邊的傭人忙下去端來。李二太太喝着冰銀耳,才舒服一點。
這時,又有聽差來報:“李二太太,有位香港來的硃紅朱姑娘求見。”
“硃紅?她怎麼來上海了呀?她找我作什麼?”李二太太差點跳起來。
“硃紅?李澤時在香港的那個紅顏知已。”蘇太太嘀咕一句,先是看了虞景明一眼,見虞景明眼觀鼻子鼻觀心的坐在那裡,似乎並未在意,蘇太太便又嚴肅的看了李二太太一眼,顯然是問李二太太,這個硃紅是不是她安排來的。
李二太太也皺着眉頭,她搖搖頭,硃紅在香港名氣很大,但說到底也只是個交際花,她是要拿捏虞景明,但也不至於弄出個交際花來攪事這樣下作的手段,真要那樣,那反成了他李家叫人看笑話了。
王大奶奶這時也瞪着眼,顯然也是認爲這是李二太太在攪局,虞景明拉了拉王大奶奶的袖子,搖搖頭,她相信這跟李二太太無關,實在是她昨天見過硃紅,硃紅一見她就表明了是爲李澤時而來,可若真是爲了李澤時,那硃紅留在上海做什麼?大可直接去武昌找李澤時呀。
所以,硃紅這時候來上海,又一幅生怕別人不曉得她因何來上海的舉動,倒給虞景明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
不曉得爲什麼,虞景明突然就想起最近的新聞,有刺客由南洋和香港來上海。要刺殺朝廷大員,以配合成都舉義。
“不見,你傳句話給她,讓她哪來的回哪去,別自找沒趣。”李二太太沖着聽差說,聽差便下去傳話。
“景明,莫要在意,不過是澤時在香港救了她,她便打着以身相識的主意,說是報恩,還不就是看上李家賴上了,跟狗皮膏藥似的,最是煩人。”這等事體,李二太太是要虞景明解釋兩句的。
“曉得哩,不在意。”虞景明笑笑。
而接下來的牌便打的有些沒滋沒味,於是牌局便早早散了。
只等虞景明和王大奶奶走出蘇宅,卻看到硃紅仍然俏生生的站在蘇府大門口。
“喲,站了一個上午了,找李二太太的,聽說是澤時公子在香港的紅顏知已,這不,虞李兩家結親在上海傳的沸沸揚揚,今天李二太太又約了虞大小姐打牌,這位朱小姐是找上門來了……”
周圍幾個圍觀的也不曉得打哪裡聽來的消息,在一邊竊竊私語。
虞景明出來時,硃紅看了一眼虞景明,虞景明也看了一眼硃紅,然後兩人錯身而過。
風乍起!
到得傍晚,晚報出來,香港交際花硃紅,爲了李澤時,追到上海,還專門住進了永福門。
“喲,這事體越來越有看頭嘍,一個香港最出名的交際花,一個上海灘商界的巾幗,李公子也不曉得是幾輩子修來的豔福……”
傍晚的永福門,在硃紅身份被報紙揭穿後,議論聲便再也沒有停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