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落,整個軍校都沐浴在落日餘輝中,學員們三三兩兩穿行於校園中,有一些勤奮的還在練習着諸般技藝,陣陣涼風吹來,大解日間的酷熱,不禁使人心曠神怡,渾身舒坦。雖過初秋,但白日天氣還是很熱,只有到了晚上才能感到秋日的清涼。
我行走在軍校的一條山間小道中,這是通往一處軍校圖書館的道路,而我要見的人就在那裡。但我此時並不着急,自從下定決心要出兵後,我原本一直有些搖擺的心緒也穩定下來,在這一刻,我甚至非常有心情觀察周邊的景色,盡情欣賞大自然賦予此季的景色。
在小道兩邊,成片的的樹木花草都開始裝點秋天的顏色,就連一些還充滿綠色的柳樹也開始脫掉夏日的濃裝,帶些不甘願的將秋日的脆黃藏掖在枝頭,似乎以爲它輕描淡寫的裝扮一下,別人就看不見,一如我此刻想見的人。
一道叮咚流淌的小溪順着開鑿好的渠道迅疾的朝着山下奔去,輕輕推動着垂到水中的柳枝,使得柳枝微微搖擺,幾縷變黃的樹葉似乎不堪如此運動,飄飄蕩蕩的向我飛來。隨意伸手就捏住了一片,看了看,淡淡一笑,鬆開手,看着它被縷縷清風www.Qingfo.Cc推到遠處,然後落到遠處樹叢中。雖然身不由主,但終歸還是找到歸處。
繼續向前,轉過這裡,眼前就突然一亮,大片大片的菊花迎風而搖,成堆成片,盛放於眼前,放眼望去,五彩繽紛,千姿百態,紅的勝霞,白的過雪,黃的豔金,紫的如玉,其身姿或小巧玲瓏,嬌羞可人,或精巧纖細,骨挺姿展,又或嫵媚豐滿,含笑搖曳,甚或傲氣迎人,高潔無暇,還有陣陣異香撲鼻,使得整個花圃看上去美麗動人,充滿旺盛生機,讓人頓生無限愉悅。
此時有兩個人從小道上走了過來,似乎也是學員,看到我們,他們還留意的看了兩眼,警覺的眼光掃過我們胸前掛的標誌牌。
我含笑讓過一邊,並對他們點點頭,表示問候,他們收回目光,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從我們身邊走過,其中一個還掃視了幾眼我身邊的便衣護衛。我對此淡然自若,反而留心起我身前一株高大的菊花來。
此花不僅株高,而且花朵豐滿,層層疊疊,極爲招人,上有紅白黃紫四色花朵,此刻正花色迷人,豔麗若錦,清甜膩人的清香直入心扉,令人很自然的生出親近之心,讓人陶醉。
“公子,他們已經走了!”
向無雙輕輕的提醒讓我回過神來,望着奼紫嫣紅,芳香流溢的景色輕輕說道:“如此美景,讓人如何不留戀!可惜,可惜……”弄的向無雙他們莫名其妙,不知我在可惜什麼。
沒有理會向無雙他們的疑惑,我擡步繼續前行,前方左邊出現一條岔道,一座金頂紅柱的涼亭聳立其中,其形狀神似爲伏地的蒼龍,正昂首低抓,正欲直擊長空,在枝葉掩隱中,‘伏龍亭’三字剛勁有力,帶着幾絲傲然,俯視着下方。
而我要見的人此刻就在亭中,他正拿着一本書,幾片黃昏的霞光,穿過疏疏密密的枝葉空隙,散淡的落在他四周。
我走進亭中,他初沒有察覺,直到我身邊的護衛開始控制這裡的時候,他才猛然擡起頭,和我目光正好相遇,一閃而過的精光中帶着不可控制的驚訝。
“你似乎認得朕?看來也不用多費脣舌。”我首先開口,“這些日子在建康還過的習慣嗎?”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臉上殘留着震驚的表情,帶着幾分不甘願,幾分猶豫的說道:“楊沃衍見過宋國皇上!”
我背起雙手,淡淡的注視着他,此人應該不超過四十,身材還算壯實,但他的頭髮白了不少,眼神充滿着困惑和不安,還有一種難於述說的憂鬱,以至讓他本應該充滿神采的臉頰有點像寒冷的荒野,充滿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漠然。
“你不下跪,又不鞠躬,你到底想當金人還是宋人?”我的語氣很冷,充滿逼迫,意圖一舉破開他的心防。
楊沃衍臉上閃過片刻的遲疑,然後迅速一變爲堅定,淡淡的說道:“沃衍只是戰場敗將,雖苟且性命,但心如死灰,如今即不想當宋人,也不想再爲金人,只想終老於世,不再過問天下的兵戈是非!”
我神情冷峻下來,帶着絲絲寒氣說道:“不再過問天下是非,你認爲可以嗎?如今天下大亂,豪雄並起,誰人可以置身事外?我大宋之民,立志收復故土,當然不能逍遙於物外,做那縮頭烏龜。金夏之民,蒙古劫掠,身家無日不在刀鋒兵戈中度過,如何可以不聞不問?蒙古一國,全民皆兵,更無可以置身於外之人。你能如何?”
楊沃衍的臉上再度流露出痛苦猶豫的表情,良久良久,才語氣失落的說道:“沃衍纔不足以安邦,武不足以定國,而陛下雄才,當然不會在乎區區苟活於人世。”
我望着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表情,直到他不自然的偏了一下頭,我才定定的說道:“難道朕親來,還不能讓你有所選擇?”
楊沃衍猛然擡頭看向我,突然一指亭外,大聲道:“沃衍雖苟全,但也願如亭外之梅,爲己一志,傲霜鬥雪!”
此時他的神情立時一變,突然充滿了神采,原本蒼白而消沉的氣質也變的雄氣傲然,大有一種雖入死地,我無悔矣的氣概!
這應該纔是他本來的氣魄!
我笑了,笑的很淡可是卻毫不遮掩我的讚賞,轉而望向亭外,一株株梅樹渾身透綠,茂密的樹葉中透着逼人而來的油綠,在這秋日中呈現出異常的生命力,比之寒冬勝雪,又是另外一種風範。
“既然心已死,你爲何要逗留于軍校?”我望着亭外的梅樹,沒有回頭看他此時的表情。
“沒什麼,沃衍無聊,嶽雨將軍就讓沃衍到這裡來消遣!”
“僅僅只是消遣?”我轉過頭,看着他,“嶽雨做事一向都很有把握,難道你真的如此不顧他的情分?”
聽我提到嶽雨,楊沃衍露出一些不知所措的神色,沉吟了片刻纔回道:“嶽雨將軍擡愛,沃衍只有來世再報答!”
他的目光此時毫無畏懼向我看來,雙眼清澈,已經變成一片坦然。
“你走吧!”
楊沃衍的臉上露出意外和不可理解的表情,似乎不相信的問道:“陛下讓沃衍走?”
我點點頭,很肯定的說道:“你想去那裡就去那裡,朕不會追究!強扭的瓜畢竟難吃,朕也很佩服忠貞之士,如果有一天你想通了,朕等你!”
對我如此大方,楊沃衍顯然不能置信,臉上吃驚的表情好久才恢復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淡淡說了句:“謝謝皇上!”然後轉身離開,很快就消失在林木中。
看到他離去,我又望着四周的梅樹,淡然的說道:“爾等雖然可以傲霜鬥雪,不畏嚴寒,可是又能擋的了綿綿春風嗎?無雙,我們走!”
如果真的心死,豈會再逗留於此地,楊沃衍啊,楊沃衍啊,你真是太小看朕!
走出涼亭,我的心情竟然沒有半分沮喪,反而充滿着不可遏止的鬥志。
沒有從來路下山,轉過遍植梅樹的山道,進入另外一條下山的大道。此道不同於先前小道,精工打磨的青石鋪就,直通山下,寬度可容五人並肩,兩邊多有兵戈戰馬聳立,栩栩如生,傲然不懼。雖然沒有曲徑通幽的詩情,但卻多了幾分大氣磅礴的雄偉和厲兵秣馬的緊迫,比之風景如畫的小道,更適合軍校之景。
我雖然對軍校不算陌生,但也少有閒暇在校園中游逛,今日見到如此截然不同的兩處景象,心中也頗多感觸,不禁對主管建康建設的梅又多了幾分佩服。
“虎臣,今天休假,一起去兵街玩吧,工兵系的那幫傢伙又找了一處好地方,聽說還有舞妓助興!”一道清脆帶點嚮往的聲音從一邊草木中傳了過來。
“不了,最近聽說西北局勢緊張,京中大軍都開始集結,看來馬上就要有場大戰,說不定我們可以參戰!”回答這個聲音不高,但很厚實,帶點江南口音。
“算了,每次喊你都是這樣。你也不想想,要是局勢真的如此緊張,院長會放我們假嗎?再說了,我們現在就算想去戰場也去不了,你沒看見,那些來軍校學習的守備將軍們爲了這事,差點要和校長幹上了,還不是被總教官給轟了回去。他們都沒份,我們可能嗎?我勸你呀,也別太死心眼了,打仗就是這麼回事,該你上的時候不膿包就行了。再問一遍,你真的不去?”這人後面的話語聲大了起來,讓我們可以聽的很清楚。
“不去,今天我從石教官那裡借到點好東西,晚上我要研究這個!”
“那好,我走了,如果有好吃的,我給你帶點回來!”
“謝謝了!”
對話到此結束,不久,一個身穿低級指揮系學員服的年輕人從樹叢中走了出來,看了我們幾眼,匆匆的向山下走去。
沒過多久,裡面又走出一個年輕人,身材不高,面孔紅裡透黑,肌肉結實,富有光澤,臉頰瘦削,帶有棱角,五官雖然看上去還算細緻,但是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靜,讓他無論如何也歸不到美男子的行列。可是在他飛揚的濃眉下卻有一雙黑光發亮的眼睛,讓人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蘊涵其中的無形力量,帶有不可遏止的堅定渴望。
不錯,就是一種很強烈的渴望,絕不同於野心的渴望。
突然間,我對這個年輕人產生了些好奇,有些想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在渴望着什麼?爲何會如此強烈?
此時他也注意我們,習慣的落到我們右胸,當看到上面的標誌牌後,他突然發問道:“你們可是來自於軍部?”
我看了看胸前的信物牌,笑了笑,淡然答道:“怎麼了?難道你對我們有懷疑?”
“好象以前沒有見過你們來學校,有點好奇而已!”他沒有正面回答,“最近軍部剛發了一份通告,說是另外有一些學員要來這裡,你們是提前來聯繫的嗎?”
有這樣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當我注意到這個年輕人正留意的看着我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警覺性的確很高,而且也懂的靈機應變。
“有這樣的事情嗎?我在軍部的時候沒聽說過啊,你從那裡聽來的?”我平靜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是嗎?或許是最近忙於訓練,我弄混了。對了,我們這裡有個石教官,他和軍部的人很熟的,你們知道他嗎?”
“是石寧邊嗎?他以前是吳總長大人那邊的文員,聽說他的製圖作業很得總長大人的青睞,所以將他調到學院任教。他現在還是參謀系作戰科目的中級教官嗎?”
“對啊,你也認識他?請問你貴姓大名?”
“聽說過,我和他不是一個部門的,至於我的名字,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如果你對我還有懷疑的話,你看看這個!”
此人的眼光中閃過警覺,右手不可察覺的在胸前過了一下,然後纔將我遞過去的證件接過去。
“原來你是軍情部的,不過上面怎麼沒寫你的軍銜?”他看完後,眼中的疑惑消散了,笑着將證件遞還給我。
“我們出來執行一般任務,這個證件主要是證明我們的身份。看完我們的,你是不是也要將證件給我們看看?”
“當然,給!”
接過他遞來的證件,我翻看了一下,點點頭,帶些驚奇的說道:“你就是孫虎臣,聽說你在福建寧化的時候,曾經以三百民夫擊敗二千摩尼教叛匪,後來爲免摩尼教叛匪報復,你鼓動知縣率領軍民避入山中,一直到朝廷派出大軍擊潰摩尼教叛匪後才下山。可有此事?”
“沒想到你還知道虎臣往事,不知從何而知?”
我笑而不答,將手中的證件還給他,似乎無意中問道:“今日校園內休假,你爲何不出去輕鬆一番,這樣的機會不多吧!”
“我等軍人,追求的是勝利而非享受,戰場榮辱也非軍人能定,惟有不惜一切追求勝利,才能讓戰爭選擇自己勝利。聲歌娛樂,非我所想,也非軍人之福!不和你說了,我要走了!”
“再見!”
我回答了一聲再會後,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思索了片刻,搖搖頭,轉身向山下走去,要到山腳的時候,我發現一直順着山道下來的兵戈戰馬石像沒有了,反到有一塊巨大的石碑聳立在最下一級臺階上。
剛好此時有一縷殘陽落在碑上,讓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上面的篆文:
古之徵戰,無非勝與敗而已,和局之說,不過自欺欺人矣!征戰自有法則,不以堯舜爲變,不因桀紂而更,一如刀刃,寒鋒刺骨,亙古不變。國之存亡,首在其軍,軍之勝敗,首在其將,其次爲兵,再其次爲器。
吾等軍旅,成於征戰,生於勝利,軍旅之所存,其在勝,而非敗。征戰而亡,非因爾爲軍旅,而因征戰。軍以勝爲榮,將以勝爲功,兵以勝爲存,由此觀之,軍旅之所存,定以求勝爲己任,需有欲得一勝,別無所求之念,如此方能百戰百勝,不負家國。
碑文寫到這裡結束,雖然我對這話似乎有印象,但看完,心中竟然也油然而升敬意,不得不讚嘆立碑人的用意。
戰爭確實有自己的法則,不會簡單的因爲你好或者壞,就偏袒或拋棄你,拋開臨場戰術上的因素,一支要想獲得勝利的軍隊,不會是一支光講好看,不講實際的軍隊,也不會是一支對戰爭毫無緊迫感的軍隊。
如果軍隊平時沒有明天就要上戰場,枕戈待旦的準備和決心,就算兵力和裝備比別人佔優,也鮮有不敗。要是軍隊中的將領沒有對勝利無與倫比的渴求,沒有敢爲勝利拋棄一切的勇氣,那麼,失敗也將是他不可避免的命運。
勝利和失敗是緊緊相隨的,只是軍人的存在就是爲了勝利,只有肯爲勝利付出代價纔有可能獲得勝利。也只有你捨棄一切去追求勝利,勝利纔會有可能眷顧你一下,否則,失敗的定然是你。
我知道自己有非常強烈的求勝心,爲了獲取更多更大的勝利,我可以忍受很多。可是如果真有一天,爲了獲得勝利,要將我自己都放到祭壇上,並要親手點燃火堆燃燒,我是否還會有如此強烈的渴望?
爲了勝利,我可以捨棄所有!這話說來容易,可是要做到,實在太難了!
不自覺的我想到哪個孫虎臣,他眼中的那種強烈渴望,是不是也是因爲他的追求是勝利?還有哪個犯了大錯的長空無忌,他那種敢將自己都押上的豪賭,是不是也是因爲他對勝利的追求?
考慮了許久,我沒有答案,當我無奈放棄的時候,才發現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半山腰中的軍校宿舍前已經點燃燈火,在夜色籠罩下,朦朦朧朧翻動一片神秘,充滿不可捉摸,一如勝利本身。
罷了,爲了西北戰事,對不起彩雲也要做了!
想及此處,終於下定決心,打算將心中原本緩行的一個計劃提前進行。
做完決定後,我的心情卻沒有多少愉快,原本爽快的心情也消失殆盡,只有平常飽嘗的無奈。
欲得一勝,別無所求,畢竟不是這麼簡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