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完全關上的那一刻,雲鳳弦臉上輕鬆笑容忽然完全消失。從來明快清澈的眼神復又變得沉重,她躺倒牀上去,卻沒有睡意。
雲鳳弦閉上眼,卻依舊一夜無眠。
一大早,園子的大門就被人拍的咚咚響。
看門的阿民一邊嘮叨埋怨,一邊揉着惺忪睡眼去開門。
門外的人身材欣長,相貌俊朗,只是眼睛裡的紅絲說明這個平日瀟灑不羈的人,昨晚根本沒睡。
雲鳳源一步跨進門,便厲聲道:“你們主子太好性了,平日也不管你們,昨天除了留三嬸一個人看門,其他的竟全沒了影子,莫不是知道你們注資要出門賀壽,一天不回來,你們就一個個出去玩了一天,院子裡頭要塌了也沒有人管。”
阿民愣愣地站在原處,被罵得劈頭蓋臉,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
好端端,平素記好脾氣的蕭大爺怎麼發這麼大火?正主子不是還沒生氣嗎?昨晚院子裡能出什麼事,大家不也都好端端出去,好端端回來,也沒瞧見哪位主子不樂意了。他還在張口結舌,雲鳳源已經一甩袖子要往裡走,忽聽外面傳來一聲呼喚:“鳳大哥。”
雲鳳源一愣,回頭叫道:“帝小姐?”
帝思思三步並作兩部跑進來,笑盈盈道:“我就聊到了,今天一大早,你就會趕來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雲鳳源皺了皺眉,道:“帝小姐,你昨晚還說人家是瘋子,怎麼還要來?”
“就因爲他是瘋子,我纔要來保護你。萬一那瘋子發起瘋來上找你怎麼辦?”帝思思笑的眼睛亮晶晶:“你別小看我,我平時和哥哥一起跟着武師們學功夫,等閒十幾個人都進不得身,那些江湖上的好手,都說我功夫好,要不是爺爺管得緊,我也出去當個江湖女俠。”
雲鳳源心中無奈,只得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自顧自往裡頭去。
雖然天色尚早,府中的女主人已然起身,正在花園中,閒望這滿園花木,眼神卻有遙遠得不知望向什麼地方,竟連兩個人靠近,都還沒有發覺。
雲鳳源咳嗽了一聲,當着帝思思的面,他不好太隨便,只稍稍提高聲音喊道:“鳳夫人。”
古奕霖這才猛醒,驚見雲鳳弦與帝思思站在面前,連忙見禮。
雲鳳源卻也不多說別的話,目光四下一掃,問道:“鳳翔公子呢?”
“他啊!一大早,練武去了。”
“練武?”帝思思十分好奇地問道:“鳳翔公子這麼找就練武,他的功夫一定很好吧?”“”
雲鳳源忽然乾咳了好幾聲,古奕霖也很失禮地扭回頭,扭頭的一瞬間,他似乎在抿脣而笑。
只有在雲鳳弦家常出入的雲鳳源,和府裡的其他下人,纔會明白,所謂練武,練得不是,而是舞。
雲鳳弦也不知道是在哪裡學的奇怪的姿勢,天天在後院裡擺弄不停。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
雲鳳源好笑之餘卻也心中生疑,雲鳳弦昨晚反應那麼奇怪,今天怎麼有心情,一大早就去跳舞?
他還麼發問,帝思思已先一步嚷了出來:“不對,她的手昨晚受傷了,今天怎麼練?”
古奕霖迅速望向帝思思:“帝姑娘知道她是怎麼受傷的嘛?”
“不就是她自己發瘋……”
“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大叫聲從後院的方向傳來。
古奕霖臉色一變,再無心思聽帝思思說話,身形一躍而起,如風一般掠去。
帝思思愣了一愣,才大聲喝彩:“好輕功。”
雲鳳源卻沒有叫好的心情,同樣盡力施展他那並不如何高明的輕功,迅速地奔向後院。
帝思思也快不追過去:“鳳源打個,你等等我。”
三個人一前二後地趕到後院,都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才讓雲鳳弦叫得那麼一驚一乍。
誰知到了後院,見雲鳳弦用沒受傷的左手舞着手裡的樹枝,指着某一角落大喊出來:“出來出來,你這傢伙快出來。”
“出了什麼事?”古奕霖目光迅速往四下一掃,確定並沒有敵人。
“出大事了,我剛纔發現,我們家的後院居然有兔子。”
剛剛衝進後院的雲鳳源不知道是因爲聽到這句話,還是因爲衝得太急,一個踉蹌幾乎要跌倒,他拼盡權利才控住平衡。奈何跟在他身後的帝思思見他身形不穩,急忙加速衝過來,整個人直接撞在雲鳳源身上。
剛剛站穩的雲鳳源,被撞的整個身子往前倒去。
雲鳳弦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要扶,手伸出去才記得手上還抓着樹枝,忙又縮回來,眼睜睜看着他可憐的大哥結結實實跌倒在地上,背上還壓着個漂亮小姑娘。
帝思思跌到下去,忘了要跳起來,倒先連聲問:“鳳源大哥,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雲鳳源痛苦的呻吟了一聲,道:“你要再不起來,我就要受傷了。”
帝思思這才驚慌地跳起來。
雲鳳弦放下手中的樹枝叉,像雲鳳弦伸出手。
雲鳳弦在地上擡眼望着她,問道:“你叫得這麼響,只是因爲發現後院裡有隻兔子?”
帝思思眨眨眼,是不是他聽錯了,爲什麼覺得鳳源大哥說話的時候,居然還夾雜磨牙的聲音。
“是啊,兔子啊~多可愛的東西……”用來聯繫插戳目標。。。雲鳳弦輕聲地道。
帝思思揉揉眼,再次確定她沒有眼花,平時瀟灑狂放,天塌下來也不以爲意的鳳源打個,這次不但全身顫抖,而且雙拳越握越緊了。古奕霖笑着招呼雲鳳源與帝思思入廳奉茶。古奕霖奉茶待客,言笑也如常。
帝思思幾次三番想要就昨晚的事問個清楚明白,奈何每次要開口,不是袖子被扯,就是腳讓人踩一下,只得悶頭去喝茶。
雲鳳源阻止這位口沒遮攔,心無城府的大小姐,眼睛卻一直深深望着古奕霖:“鳳夫人,昨晚鳳公子離開壽宴極早,可是有什麼事?”
古奕霖淡定笑道:“只是臨時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經大好了,不然你看她怎麼有精神一大早就去練舞?”
聽他的語氣,看他的神情,倒似真的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一般。
雲鳳源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皺,望向古奕霖的目光帶着幾分指責。
古奕霖坦然回視,眼神平靜但堅定。
雲鳳源知她心意,再不能強,只得暗自長嘆。這對小夫妻到底出了什麼事,竟是連他這樣的至親兄長也不能知道嗎?
雲鳳弦還待再出語試探,雲鳳弦已笑嘻嘻走了進來。
古奕霖笑而起立,上前相迎。
雲鳳弦笑執了他的手,一邊往裡走,一邊低低的說着什麼,兩個人臉上都有明亮的笑容。
帝思思在一旁輕輕嘆息,用極低的聲音道:“這位鳳翔公子歲相貌並非英俊,乍看之下配不上鳳夫人,但笑起來,卻真的很讓人舒服呢!你昨晚非說他們吵架了,就算吵架了,牀頭大叫牀尾和,我爺爺和奶奶吵了幾十年了,也沒真的生分,你卻放不下心,一大早跑過來看,怎麼樣,白操心了把?”
雲鳳源不說話,只靜靜看着那一邊低聲談笑的夫妻。
雲鳳弦是笑的很燦爛,太燦爛了,有些過頭。古奕霖的眼神很溫柔,可是出宮這麼久,早不講究禮法規矩,何至於丈夫一進門,就即刻起身,笑臉迎人來迎接,到似對着不是朝夕相依的夫君,而是必要笑臉相迎的客人一般。
雲鳳源心中一陣鬱悶,忽的一掌拍在桌上,把兩個低聲說話的夫妻嚇了一跳,蕭遙卻已朗笑出聲:“你們兩個這算什麼待客之道,還不把你們的好酒拿出來,讓我痛飲一番。”
帝思思在旁嗔惱:“鳳源大哥,你不知道是不是酒蟲轉世,這麼大清早,還惦着喝你的酒。”
“你這等小丫頭,豈解杯中趣。”雲鳳源說完,又一瞪雲鳳弦:“你那好久可別想藏私,還不快拿出來。”
雲鳳弦和古奕霖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看向雲鳳源的眼神已有感激之意。
雲鳳弦大笑着站到廳口喊:“快來人啊!”
這一喊,還真有人來了,不但人來了,連馬也來了。
看門的阿民,牽着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馬來到大廳外:“老爺。”
雲鳳弦用殺人的眼神瞪過去,咬牙切齒:“是公子。”
“咦,這不是塵姑娘的月華嗎?”古奕霖好奇地從廳中走出來,仔細地看着這匹難得的寶馬。
“剛纔有人把這馬送到門前,讓小人給老......給公子傳個口信,說這是公子得的彩頭,認賭服輸,就交由公子。也不等我通傳,那人就自己走了。”
雲鳳弦笑道:“寶刀名馬,江湖人無不視若性命,難得塵家老先生這般大方。”
雲鳳源在廳口微笑道:“人家可不是普通江湖人,有權有勢,財大氣粗得很呢!虧得他這般看得起你。想是昨日壽宴,見宣大人和琥珀姑娘對你都另眼相看,謝老也如此重視你。他塵某人能在這裡混出如此名堂,豈有不心思玲瓏的道理,不管以前你和塵小姐有什麼芥蒂,這匹寶馬,也足以讓你承他的情了。”
古奕霖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撫摸馬兒,眼中有掩不住的歡喜,“到真是一匹好馬,我們豈能奪人所愛,還是送回去吧!”
雲鳳弦微微一笑,道:“若是送回去,也顯不出你的大方來,我看那塵姑娘喜愛它得緊,必是捨不得要來尋它的,你就好好招待,到時候,再做出捨不得卻不得不忍痛割愛的樣子,把馬兒還給她,到那時她承你的情,以前的冤仇,也就煙消雲散了。”
古奕霖搖了搖頭,道:“你的鬼主意就是多,你不要看我喜歡,就故意找藉口把馬兒留下,然後再想法子讓塵家承你大大的情,最後心甘情願把馬給我。”
雲鳳弦一愣,沒想到這暗藏的心思,竟被他一語點明。
古奕霖輕嘆道:“我雖喜歡這匹馬,但你能爲我有這樣的心思,已是最讓我高興的了,不必再讓別人傷心了,害怕失去珍愛之物的滋味......”他攸得一嘆不語。
雲鳳弦輕輕伸手,卻又在觸到他的手時遲疑了一下,然後才握住他的手,低聲道:“笨蛋。”
雲鳳源站在廳前,看那在陽光中幸福攜手的一男一女,不知道爲什麼,心裡想的,卻是雲鳳弦剛纔那一瞬間的遲疑。
耳旁傳來帝思思低柔的聲音:“昨天晚上還以爲這人是瘋子,今天倒是越看越順眼了。這樣的夫妻也算得上神仙眷侶,不讓你盒衛珍姐姐專美於前啊!”
雲鳳源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一連幾天,雲鳳弦家中,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來客不斷,濟州城的大商人、大財主、大門主、大高手、大才子,居然輪着班的來拜訪。光禮單就接了一大堆,各色禮物也堆了幾房間。每每讓雲鳳弦感慨,山海湖城的人是不是全都有錢沒處花,所以見人就死命地送。這些來往應酬大多與古奕霖無關,只是雲鳳弦不只大部分時間要陪客人,有時還被這些熱情的客人拉走,去赴這個宴那個約,說是儘儘地主之誼。
雲鳳弦整天忙得團團轉,再加上帝順、雲鳳源也時時來領了她四處遊玩,整日就在外頭,花天酒地,吃喝談笑,把山海湖城裡的新聞當做笑談。就這樣,在很長的一段時日中,古奕霖與雲鳳弦相處的時光,竟少得出奇。
這一夜雲鳳弦被深夜未歸。
古奕霖在館中輾轉難眠,也不叫醒身邊的丫鬟,自己隨便披了件衣衫,就推窗遙望。
遠處影湖中,畫舫裡點點燭火,映着漫天星光,近處花園裡茗亭芰荷,早已不勝韶光,殘香斷梗,卻仍依依有情。
古奕霖觸動衷懷,便取了洞簫,徐徐在園中閒走,迎風緩緩吹奏,一時襟袖清冷,大有淒涼之意。
“好風雅,好情懷,好心境啊!”雲鳳晴拍着手,從黑暗中踱出來:“皇后就是皇后,果然與旁人不同,孤枕獨眠,遭受冷落,排遣的法子居然這麼特別。”
古奕霖手握緊洞簫,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真以爲所有人都是笨蛋,看不出你們夫妻出了事嗎?雲鳳弦是什麼人,他是當過皇帝的,縱然山海湖城這幫地頭蛇在這個小地方有點身份地位,真能放進雲鳳弦眼中嗎?她要是不肯去應酬,又有何難?不過是借這個機會遠離你而已。”雲鳳晴冷笑:“這幾天你們每天見面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見了面,就只會相對着假笑,真以爲全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們皮笑肉不笑?”
古奕霖的臉在月下白得不見血色,雲鳳晴的話,句句如刀,直刺進心中,傷人的不是話語,而是這話中的事實。雲鳳弦的溫柔沒有變,雲鳳弦的體貼沒有變,雲鳳弦燦爛的笑顏沒有變,但是他的心知道,有些事,變了就是變了。
縱然她一切都做得和以前沒有不同,但心卻總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漸漸失去。有些事,發生了,不可能真的不介懷,裂痕既已真正存在,又怎麼可能完全抹去。
雲鳳弦微笑來對他,他也微笑迴應,只是雙方都知道,已經不同了。
雲鳳弦不再每天晚上在他的住館外轉着圈嘆着氣,不再用盡心機找機會夜夜懷着壞心眼,跑來和他聊有的沒的無聊無趣的東西。
他也不會再拿雲鳳弦取笑,不會再因爲她的出醜,她的失誤,肆意嘲笑。
她待他太體貼,他對她太溫柔,彼此都太用心了。發生了的事,努力當做沒發生,雙方都努力地彌補,小心地迴避,可是卻又疲憊辛苦到極點,不得不藉着一個個貴客的來訪,暫時逃離彼此互鎖的牢籠。眼看着有什麼真貴的東西,在一點點地消失,卻又這樣無聲無息,讓人想伸手挽留都做不到,讓人想痛苦哀號都不可能,這樣的傷痛,旁人又怎會明白?卻跑到這明月之下,用這般譏諷的聲音,冷冷戳刺她的心。
古奕霖慘白着臉,卻把腰挺得筆直,不去看雲鳳晴那期待他崩潰的表情,扭頭便走。
蕭遠在他身後慢悠悠地道:“想不想知道,今天你的丈夫在哪裡享豔福?”
古奕霖沒有回頭,沒有停步。
“就在那影湖中,花魁琥珀的畫舫之上。”雲鳳晴脣邊帶着冷笑:“也許你不知道,據說琥珀即將贖身脫籍。花魁琥珀終於也要跳出風塵了,卻不知絲蘿要附哪一株喬木呢?”
古奕霖猛然轉身,明眸中射出劍一般的光芒:“你想說什麼?你想看到什麼?我妒火中燒,我嫉恨攻心,我與他失和,就讓你這麼興奮嗎?我告訴你,無論我與她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會負她,我不會害她,她也斷不會有傷我之心。”
雲鳳晴冷笑連連說:“說得真好聽,時至今日,你還敢說這樣的話?”
“我爲什麼不敢?”古奕霖玉面莊然,冷然地道:“我縱犯過錯誤,但從來不曾有過半分害她之意,此心此情,無愧天地。我也相信她,這個世界上,我信她,超過我自己。雲鳳晴,你不會明白,像你這種人,永遠不明白雲鳳弦的。你不會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你不會明白她所做的事。你只知殺人害人,你怎會懂得把別人的生命幸福,看得重於一切,會是什麼樣的人?你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這一生,你不會爲別人犧牲,也永遠不會有人這般真心對待你,肯爲你不顧一切。”他那雙淡墨色的眼睛裡,有傾天的烈焰在燃燒,“別去碰她,我不管你到底有什麼主意,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家血脈,我不管你暗中還有多少勢力,居然在這山海湖城可以打探出這麼多事,你若要害她,我必叫你生不如死。”
雲鳳晴竟被他語氣中一往無回的決心給震住,一時回不得話,只能呆呆望着這個絕色風華的皇后。這一瞬的氣勢,竟似不俱與全世界作戰。
雲鳳晴氣勢被奪,竟無法開口,只能怔怔望着這堅挺的身影遠去,良久,眼中的怨毒,漸漸變做深沉的痛。
我這種人不會懂她?皇后娘娘,你又怎麼會懂得我這種人?我不會真心待人,也無人真心待我嗎?
雲鳳晴臉上浮現嘲諷的譏笑:“至高無上的皇后啊!你又懂得什麼真心呢?”
古奕霖回到住所,輕手輕腳,取了平常出門的衣物,在不驚醒丫鬟的情況下一一穿好。
從窗前遙望影湖中,點點燭光,哪一處燭火,會映出那雙傷心絕望的眼神?
雲鳳弦,我不會再錯,我不會再讓一切就這麼悄悄消失。發生過的事,你我無法當成沒有發生,但我終會竭盡全力,爲你彌補,雲鳳弦,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