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鳳弦與衛婧儀的強烈要求下,莫火離和燕將天都盡一切可能,動用最快的渠道,探查炎烈國的京城動靜,而通過官方信鴿傳來的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打在了衛婧儀的心中。
“先皇崩逝了,這不可能。”
面對着失聲驚呼,神色滿是震驚與不信的衛婧儀,雲鳳弦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古奕霖卻是不忍說什麼。此時此刻,所有的語言都是無力的,無論是真話還是假話,都同樣殘忍。
過了一會兒,也只得嚴恕寬出來做硬心腸的惡人,殘忍地打破衛婧儀最後一點不肯相信的堅持:“公主,此事千真萬確,如今向各地報喪的公文已在路上了。此時此刻,只怕京城已經開始辦國喪了,只要我們在此停留五天以上,就可以看到本地官府在民間張羅辦理大喪,各家各戶掛白幔的景象了。”
衛婧儀怔怔站立船頭,面容慘白而目光呆滯,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道:“我要回去。”
嚴恕寬搖頭,平靜地答:“這不可能。”
“我要回去。”衛婧儀根本沒有理睬他,只是回頭凝望雲鳳弦,眼神異常的平靜,卻也異常的堅決。
雲鳳弦神色微動,剛想說什麼,嚴恕寬卻趕在她有可能做出任何承諾之前無情地說:“天子之駕,乃國之大事,不可輕忽。風靈國國君之御駕,炎烈護使之兵,都有既定路線日程,若無兩國君王同意,或是面臨生死之危,斷不可輕易更改行程。”
對於嚴恕寬來說,此時此刻,儘快把皇帝弄回國纔是最重要的,船隊都到了半路上,還要轉頭回炎烈國京城,天知道那邊會再有什麼變故。僅只大喪要耽誤的時間,就足夠讓人望而卻步了。
衛婧儀眸中帶着隱隱的憤怒和強抑的悲痛望向嚴恕寬:“嚴大人,死去的人是我的父親,我知訊而不返,孝道何在?悲痛的人,是我的兄長,我知情而不顧,手足知情何在?”
嚴恕寬冷冷道:“公主嫁的是我風靈國的皇帝,公主明知陛下回國之事何等重要,此刻多番糾纏,夫婦之倫何在?風靈皇帝回國的詔書已發回風靈國內,此時更改行程,便是失信於天下,失信於舉國臣民,公主已是我風靈國的人了,你如此舉動,陷君王於不義,忠義之心又何在?至於孝道與手足之情,到底有多少,公主自問,在發生過這麼多事之後,該有多……”
“夠了。”雲鳳弦忍耐不住,大聲喝斥:“先不管衛景辰這人是如何,可是衛婧儀想要回京,沒有什麼不對,她失去了最親的親人。無論曾發生過什麼,那都是她的至親。”
對於嚴恕寬不以爲然的表情,雲鳳弦一肚子不舒服,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你就算沒有最基本的同情心,但至少也該有最起碼的禮儀與尊卑。衛婧儀是風靈國的皇妃,炎烈國的公主,希望你牢牢記住這一點。”
嚴恕寬終於收了漠然之色,後退一步,對着衛婧儀深深一禮:“微臣無禮,公主恕罪。只是尚請公主諒解微臣職責在身,不敢輕忽。陛下的行程絕不能耽誤,而就算是炎烈國的護送將領官員,縱然心念國喪,只怕也不敢私自做返程而行的主張。”
莫火離上前一步,低聲道:“公主深知眼前境況,公主真的想讓陛下回去嗎?”
衛婧儀震了一震,她當然知道,對雲鳳弦來說,儘早離開炎烈國,有多麼重要,只是……她轉眸看向雲鳳弦,眼中盡是哀懇地道:“你還是照原程回國,讓我回去吧!”
雲鳳弦立時搖頭,古奕霖也即時上前,輕聲道:“我們怎麼能在這種情況下,讓你一個人回去,我們怎麼能不陪着你。”
衛婧儀搖頭,顫聲道:“炎烈國內亂,三哥登基上位i,父皇的突然暴斃,我不願因爲我的事而害了你們,誤了你們,但我也不能當做什麼都不知道。那是我的父親,養我教我,不管發生過什麼事,他都是我的親人。所以,讓我回去,好不好?”
也許是因爲她悲傷太甚,也許是因爲她搖頭時動作稍大,晶瑩的淚水,就這麼一點點滑落面頰。
古奕霖欲言又止,雲鳳弦怔怔地望着她悲痛的淚水,說不得話。若是搖頭不許,那太過不近人情。若是點頭應允,又怎能讓她一個人帶着這樣的傷痛,千里奔波。
如果沒有嚴恕寬、莫火離,如果沒有那麼多風靈國士兵的性命牽繫,也許雲鳳弦早就一時衝動,說出我與你一同回去的話,而古奕霖也不會覺得不應該。
然而在經歷了那麼多死亡與爭鬥之後,在看到過那麼多毀滅與血腥之後,她再不敢如以前那樣任性而爲。就算是雲鳳弦這麼隨性而爲的人,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性命,卻終不能不在意其他人的性命。
“陛下依照原定路線行進便是。船隊龐大,大型樓船行動不便,又一直是逆風,行動速度不算快,而且一路經過各州各縣,盛大的迎送禮儀,還有耽誤不少時間。公主可以帶幾個高手,並從護船炎烈軍中調出一批人馬,輕舟小船,順風順水,儘速返京,若是轉了風向,就立刻上岸,從官府調最好的快馬車隊,如此便能儘快趕回京城,拜別先皇陛下,略盡個三兩日孝道,再趕回來,說不定在邊境線上,就能與陛下會合。”風紫輝清朗寧定的聲音響起來,很自然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雲鳳弦眼神奇異,望着風紫輝,嘴脣微動,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有說。
風紫輝說完了這番話,竟是連請示雲鳳弦也省了,自顧自道:“我保護公主回去,你們應當放心。”
旁人聽了倒還罷了,古奕霖聽得同時愕然瞪大了眼睛。從來冷心冷眸,除雲鳳弦外,天下萬物皆不入眼,世人生死俱不關心的風紫輝,什麼時候會拋下雲鳳弦,管起別人的心願來了。
雲鳳弦看看風紫輝,又轉頭望了望衛婧儀,在那雙滿含痛苦與期待的眸子下,雲鳳弦的眼神有些特異,卻也沒有什麼反對的表示,只是望着衛婧儀,淡淡地道:“這般奔波,你的身子……”
衛婧儀含淚道:“你放心,我撐得住的,炎烈國的人是在馬背上立國的,我雖是女子,卻也不是那虛弱嬌弱的人,快馬輕舟,都是無妨的。”
雲鳳弦再看看風紫輝,又轉頭與古奕霖交換了個眼神,良久,終於沉沉地點了點頭。
雖說是當着嚴恕寬等人的面,很多規矩不能不守,不過聽着風紫輝一口一個管雲鳳弦叫陛下,還是讓他們的大腦一下子接受不了。
嚴恕寬見事已至此,再難挽回,搖了搖頭,也不說什麼。
莫火離微微皺眉:“這只是我們的決定,不知道炎烈國的軍隊會不會同意?”
“怎麼會不同意?”雲鳳弦搖頭:“先帝崩逝,公主趕回去奔喪,理所當然,合情合理,合乎孝道。他們是炎烈國的臣子,誰敢不同意?這一點,你們大可放心。”
果然不出雲鳳弦所料,衛婧儀把護送船隊的許漠天等將領以及內府禮部的出使官員,一齊召來,一說心中打算,人人出了一頭的冷汗,還真是沒什麼人有膽子做主不讓衛婧儀回去,同樣也沒有人有膽子做主讓全部船隊都回去。在忠孝大義的名分之下,就連陪同衛婧儀的一衆女官,不管各自身上負有什麼密責,也沒有辦法反對。
衆人再三研討,最後也只得分出一支人馬,臨時找當地官府,徵調最多最快的小船護送安樂儘快返京。
雲鳳弦與古奕霖立在船頭,遙遙望着衛婧儀與風紫輝的小船順風順水,轉眼間,便成了天邊的一個小小黑點。
雲鳳弦輕輕的吩咐了下去:“告訴船隊,慢慢行走,不用太快,我們要等公主。”
站在後頭的嚴恕寬狠命地咬了咬牙,莫火離苦笑了一下,卻也應了一聲:“是。”
聽得那心不甘情不願的聲音,古奕霖不覺微微一笑,真心同情起這些可憐而忠心的臣子們了。
雲鳳弦摸摸鼻子,聳肩道:“我本來是很討厭那個衛景辰,可是看到婧儀……我知道我任性,你們想罵就罵吧,不用客氣。”
嚴恕寬嘆了口氣:“罷了,微臣也不敢指望陛下能處處顧及大局,這一次,陛下沒有堅持陪公主回去,臣已經倍感天恩了。”
本來想要嘆息,不知爲什麼,卻又忽然想笑的莫火離搖搖頭,有些無奈,卻也有些釋然地說:“陛下的作爲,固然令臣等頗感無奈,然而,若是陛下不做如此性情中事,那也就不是值得臣等千萬裡相援相助而無悔無恨之人了。”
嚴恕寬低聲嘀咕一句:“你自己拍馬屁就算了,少把我扯上,我恨的可多着呢!”
雲鳳弦也不覺微微一笑,遙望遠方那已漸漸不可望及的船隊,她迎着江風,把手合在嘴上,用盡全力大聲地喊:“婧儀,紫輝,還有蘇良,你們要早點回來,我等着你們。”
浩浩江風,把那用所有熱情和真心叫出來的話,傳得很遠很遠。長江兩岸,青山如許,江流如織,白雲清風之間,久久迴盪着她的呼喚:“我等着你們!”
“我等着你們。”
“我等着你們。”
“我等着你們。”
“我等着你們。”
沉重的慈昭殿一片空寂清冷,素幔白帳,飄搖無依,更是叫人平添一股寒意。
失去了主人的殿閣,冷冷清清,空空寂寂,只有幾個侍衛、太監,還在殿外守候這清冷冷不再有主人的空寂殿宇。
直到遠處那輝煌的燈光迄逕而來,映亮一路輝煌。當值的太監、侍衛一起從守衛的地方竄出來,面面相覷,這麼晚了,皇上已經呆在御書房三日不出,還有什麼人會來這不但沒了人,連靈柩都已不在的殿閣。
卻見前方無數宮娥、侍女左右分開露出那一身重孝,在明月之下卻依舊清美無雙的衛婧儀。
衆人一驚,急急施下禮去。
衛婧儀淡淡道:“起來吧!我來祭奠父皇,你們不必服侍了。”
這個大殿本是任何人不經通傳,都不得隨意進入的地方,不過,如今重要的人物不在了,也不過是一座廢敗的殿閣罷了。自然沒有人會對衛婧儀的行動有所阻礙。宮娥們各捧香燭、花果,來往穿梭,很快便在殿中,佈下供奉之席。
衛婧儀神色肅然,徐徐而入。風紫輝一直都形影不離,跟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莊然素容,在靈位前盈盈拜倒,風紫輝的神容卻只有萬年不變的清冷。
衛婧儀在靈前雙手合十,徐徐三拜,然後才輕輕道:“你們都退出去吧,我要在這裡陪伴父皇的靈位。”
“公主。”侍奉安樂的女官低聲喚。
衛婧儀眸中淚光盈盈,竟是說不出的悲愴:“我不能送父皇最後一程,也該在父皇的殿中,多多陪伴父皇,今晚,我要在這裡祭拜父皇,好好儘儘孝道,不得招呼,你們誰也不要來打擾我。”
衆人不敢再多說什麼,紛紛退了出去。雖然風紫輝沒動彈,但是他是風靈國人,不受炎烈皇帝宮法制約,如今的身份是衛婧儀的近身侍從,安樂對他的陪伴亦是默許,自然也沒有人會不識相的多說什麼。
轉眼間,衆人就退得一乾二淨,沉重的殿門,迅速合攏,把那滿殿追念故人的昏黃燭光,全都關在那一個封閉的空間之內。就這樣,大殿前的大門緊閉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近午時,這一場漫長的祭拜仍未結束,大門一直沒開。
那邊皇帝衛靖臨已令人備了佳餚,爲公主接風洗塵,一敘別情,這裡衛婧儀卻一直沒有出來。
直到炎烈皇帝派人來催第三次,纔有個管事太監耐不住,小心地在殿門外呼喚,喚得幾聲,都無人應,漸漸提高聲音也無人應答之後,終於咬咬牙,告罪再三,強行推開殿門一看空落落的大殿,竟沒有一點人跡。
快馬迎着疾風的奔馳,夕陽之下,馬蹄聲響做水不停息的奔馳。衛婧儀不願風紫輝爲她擔憂,縱是受盡顛簸之苦,卻也強撐着無事一般,反大聲問:“風公子,我一直不明白,你怎麼知道大殿內的那個角落裡有能直通到城外的密道。”
“我知道大部分皇宮都會有密道,而密道的存在是爲了保護至高者在危急時可以脫逃,所以密道離身份最高的人,應該不會遠。而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就是皇帝。炎烈皇帝爲防備刺客,住處一夜三遷,根本無法固定,如此一來,密道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就是他居住的宮殿之中。我在機關上造詣不低,只要讓我進了殿,又沒有旁人干擾,就能很快地查處密道所在的位置了。”風紫輝淡淡地解釋,眼神卻遙望天邊夕陽,那血色的夕陽,在暮色中,沉沉重重的直壓人心。天地間,疾風浩蕩,高天上,竟隱有烏雲四合爲一,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今夜的炎烈國,風雨將至,註定了,血流遍地。
耳旁傳來衛婧儀真誠的聲音:“風公子,謝謝你,謝謝你支援我,保護我,謝謝你爲我找到密道,謝謝你,爲我搶到快馬,如果沒有你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只能什麼也做不了,困坐在皇宮裡痛哭。”
風紫輝沒有說話,這個身爲公主,卻可以真誠對侍衛道謝的女子,這個受盡辜負,卻終究不肯負親人的女人,這個生來嬌貴,而今吃盡苦楚,卻絲毫不悔的女子。他慢慢垂下眸,當她發自真心道謝時,可明白,自己的諸般相助,爲的是另一樁隱秘的目的。爲了私心的一點小小願望,利用這樣美好的女子,這樣純淨的感情,到底該不該?
心頭忽然一震,他愕然仰頭望浩浩雲天,從什麼時候起,他這無心無情,竟也會考慮該不該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了。他就這般怔怔望向遠方,任快馬載着他,急馳皇陵。
如許夕陽真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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