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襄見他頭髮鬍子有些白了,料想年紀不小,於是喚道:“逍遙子爺爺!”
那逍遙子一生殺人無數,從來都是獨來獨往,雖然與熊飛共居險峰,卻也不常說話,一生孤獨,從未想過娶妻生子,陡然間有人叫自己“爺爺”,不由爲之一動,面色也和藹了許多。
“什麼事?”
沈襄睜着一雙大眼,向四周望了望,問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爲什麼要住在這裡?”
逍遙子微微笑道:“怎麼?你不喜歡這裡嗎?這裡有山有水,有花有鳥,更重要的是可以躲避江湖上的是是非非,難得一時清淨啊!”
“江湖是什麼?爲什麼要躲避呢?什麼叫是是非非?”
逍遙子一愣,看了一眼滿臉疑竇的沈襄,陡然間發現同一個六歲大的孩子談論江湖無異於對牛彈琴。只是看他一張天真無邪小臉,不知作何解釋,只得含糊一句,“等你長大了,自然會知曉!”
小沈襄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那逍遙子剛剛轉身,忽的又回過頭來,低聲道:“不過,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夜幕低垂,星星點點。三人吃過晚餐,小沈襄早早便睡下了,睡的是如此甜蜜。熊飛和逍遙子側立一旁,望着這個如清澈的湖水一般的孩子,兩個殺手心中突然有了一絲莫名的情感,這是他們所缺失的,也是他們想要守護的。
或許,等他長大一點,等他明白父母慘死的事實,等他看清這個殺戮的江湖是怎樣的令人身不由己,到那時,性情自然會慢慢改變,而眼下,誰也不會告訴他,就像沈襄做的美夢,沒有任何人戳穿。
孤峰上的風,特別是深夜,往往涼而刺骨。熊飛坐在一塊大石上,一個人喝着悶酒,而逍遙子也站在一旁。
作爲一名職業殺手,逍遙子從不喝酒,喝酒,便會給了敵人可乘之機,他武功不是最強的,唯有小心謹慎,才讓他活到現在。
“你沒有殺他,爲什麼?”逍遙子沉思良久,還是問了出來。
熊飛托起手中酒壺,向嘴裡灌了一口,對於逍遙子的詢問,他還是保持一貫的沉默。許久,他才道:“因爲我看到的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一個真正爲民請命的忠烈,一個爲天下人着想的義士!”
逍遙子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臉上盡是輕蔑之意。
“那又怎樣?這世道崩壞,奸佞當權,你一介草莽,能做的了什麼?憂心天下絕不是你我所能做的,一個殺手偏偏憂國憂民,插手朝廷的事,真是可笑,可笑啊!”
熊飛沒有反駁,只是緩緩站起身,將壺中殘酒一飲而盡,將空壺自峰頂丟了下去,蹣跚走到逍遙子身旁,道:“你我心照不宣,彼此瞭解,只怕沈煉一家,是你故意安排我去的吧!”
涼風習習,逍遙子臉上鬍鬚隨風盪漾,望着回身入屋的熊飛,驀地高聲吟道:“將軍發白馬,旌節度黃河。簫鼓聒川嶽,滄溟涌濤波。武安有振瓦,易水無寒歌。鐵騎若雪山,飲流涸滹沱。揚兵獵月窟,轉戰略朝那。倚劍登燕然,邊烽列嵯峨。蕭條萬里外,耕作五原多。一掃清大漠,包虎戢金戈。”
他運足真氣,遠遠送了出去,聲音高亢,蕩氣迴腸,在夜空下經久不衰。
夜已深,風吹木屋,發出簌簌之聲。
小沈襄正熟睡間,忽聽一聲高呼,聲音極爲慘烈,直嚇得渾身發抖。便在這時,一雙大手從黑暗中伸了過來,將他抱在懷中,那人點了火折,小沈襄識得是逍遙子,不由顫聲道:“逍遙子爺爺,是什麼在叫?是怪物嗎?”
逍遙子忽然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低低道:“不是怪物,是熊飛,每天深夜他都要做噩夢!”
小沈襄眨了眨眼,奇道:“爲什麼?”
逍遙子沉吟片刻,“此事說來話長,自十年前,那件事之後,他便如此了!”
小沈襄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忽然掙開逍遙子的雙手,藉着微弱的燭火,向熊飛房中奔去。逍遙子大驚失色,“你去哪兒?”
沈襄頭也不回,說道:“娘說,做了噩夢總要有人陪的,不然噩夢會一直纏着你的!”
逍遙子一怔,這娃娃心腸倒好,隨即跟了上去。
輕輕推開木門,小沈襄探身望了過去。只見黑暗中一人蹲坐在地,頭髮散亂,彷彿被什麼所驚,兀自瑟瑟發抖。
逍遙子掏出火折,房中瞬間亮了起來。但見熊飛蜷縮在房角,渾身顫抖,哪裡還有半點殺手的威風。沈襄輕輕走上前,小手緩緩伸了過去,握住熊飛的雙手。
“吼!”
熊飛驀地擡起雙眼,一股凌厲的殺氣襲來,右手一揚,猛然向小沈襄拍了下去。沈襄登時一驚,早有逍遙子在旁將他拉了過去,否則,那一掌下來,小沈襄焉有命在。
“熊飛,你冷靜點!”
那熊飛聞聲,定神一觀,只見沈襄躲在逍遙子身後,雙眼撲閃,充滿了關懷之意,登時心中一暖,身子漸漸放鬆起來。
小沈襄見他冷靜下來,再次向熊飛走了過去,在他小小的心靈之中,早已將熊飛視爲親人。逍遙子手中扣了兩枚金錢,倘若熊飛失控,便即打穴救人。而這一次,熊飛沒有發瘋,反而在沈襄的小手下,漸漸安靜了下來。
小沈襄學着媽媽的口吻,安撫道:“別怕,別怕,沈襄會陪着你的!”
哪知這一句說出,熊飛驀地心中一震,眼中默默流下兩行清淚。十年前,她也曾說,“今生今世我都會陪着你,不離不棄,可誰想……”
小沈襄用柔軟的小手替他擦去臉上淚水,小小年紀竟是如此懂事,逍遙子看在眼裡,不由嘆了一聲。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是苦命人再遇苦命人,苦上加苦,悲上加悲。
這一夜無事,熊飛也在沈襄的撫慰下,沉沉睡去。
餘下幾日,小沈襄到底年幼,常常思念父母,每每問及熊飛卻總被他藉口搪塞過去。那逍遙子對沈襄極是鍾愛,終日帶他在山林中游玩,小沈襄欣喜之下,也就忘了此事。
翌日,晨光初照,溫暖的陽光還沒有完全驅走夜晚的蒼涼,熊飛靜靜站在險峰之上,雙目緊鎖,不知在想些什麼。
忽然,只見劍光一閃,潺潺如流水,秋水劍“嗖”的一聲,從劍鞘中飛了出來,熊飛伸手一探,接住劍柄,一招“蒼松迎客”刺了出去。
那劍招未老,但見他驀地回身,劍勢一挑,直指天南,接着一招“白虹貫日”、“神龍飛天”、“金雁橫空”等精妙招式一一施展開來,身如蛟龍,劍光閃閃,不由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良久,熊飛練劍事畢,只聽身後逍遙子道:“你不日便要再入京城吧?”
熊飛還劍入鞘,掏出胸前那本賬冊,緩緩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是你教我的!”
逍遙子笑了一聲,知他心意已定,隨即正色道:“京城魚龍混雜,千萬要小心纔是!”
熊飛緩緩轉身,沉聲道:“我又非初入江湖,是非險惡,還是能分清的!”
逍遙子不置可否,緩緩搖頭,“此事與往日不同,其中牽涉官府朝廷,絕非江湖上打打殺殺所能解決的。然而,若沒有殺戮也決不可做成此事。”
熊飛微微皺眉,不知逍遙子何以今日一反常態,像個娘們兒似的喋喋不休,心中有些不耐煩,握了劍便要進屋。卻聽逍遙子低嘆一聲,“你道這個世界上最爲險惡,殺人最多的武器是什麼?”
熊飛驀地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只聽逍遙子雙目炯炯,向他望了過來,緩緩道:“不是刀,也不是劍,只有你親自去體會了!”
熊飛愕然,同逍遙子對視片刻,哼了一聲,不予理會。驕陽中天,將兩人身影映在峰頂巨石之上,陣風吹來,衣袍蕩蕩。
隔日,熊飛將秋水劍懸在腰間,對逍遙子道:“我走這幾天,你好生照看沈襄!”
逍遙子點了點頭,沒有作聲,兩人之間似乎從來沒有過多的話語。但見熊飛向房內望了一眼,小沈襄猶在沉睡,忽然嘴角一笑,身子縱起,自峰頂躍了下去,但見他身如飛燕,在幾棵大樹上點了幾點,轉眼之間便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