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夏芸自昏迷中醒來,見熊飛滿目柔情守在牀邊,蒼白的臉上不由一笑,道:“大哥!”
熊飛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她的小手,“芸兒,你怎麼樣?”
夏芸微微搖頭,道:“我沒事,你不必太擔心了。”
熊飛爲她挽了挽秀髮,不禁心中躊躇,不知是否該將孩子的事告之與她,只是以她現在的身子能否經得起這般打擊呢?
夏芸見他臉色有異,只道他仍爲逍遙子之事傷心,於是安慰道:“大哥,人死不能復生,逍遙子前輩的事,你也不要太過傷心。”
熊飛低嘆一聲,點頭道:“我知道,只是……”
夏芸一奇,道:“只是什麼?”
熊飛握着她的小手不由一緊,道:“只是我們的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什麼?”
夏芸一聽,當真如晴天霹靂,本已蒼白的臉上霎時間血色全無,一把抓住熊飛衣襟,顫聲道:“大哥,你在說什麼?”
“芸兒,是我不好,累你如此!”
夏芸見他神色悽楚,忽覺眼前一黑,登時倒了下去。熊飛一驚,伸手抵在她背心之上,將內力緩緩輸進夏芸體內。過不多時,夏芸漸漸醒轉,想起熊飛所言,傷心欲絕,驀地撲在熊飛懷中,失聲哭了起來。
“賽華佗”與靈兒在外聞聲趕來,見他二人如此傷痛,心下了然,便徐徐退了出去。餘下幾天,夏芸終日以淚洗面,悲痛難當,眼見她一日比一日消瘦,熊飛看在眼裡,真是心如刀割。
“賽華佗”開了幾副藥助夏芸調理身子,靈兒溫柔可人,總是尋機會安慰與她。如此一個月,夏芸的心情才稍稍平復。但他四人加上小沈襄和“賽華佗”共居一處,總是有些不便。熊飛與夏芸商議,便在“賽華佗”竹屋一旁,另築一座竹屋,兩人便和小沈襄住了進去。
春去秋來,時光飛逝。轉眼間已是一年之後,夏芸平日便和靈兒一起晾曬草藥,熊飛則是上山打獵,雖然清苦,倒也十分安樂。然而,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夏芸總是念起舊事,傷心不已。
如今二人隱居山林,與世隔絕,再也不理江湖之事,可熊飛腦海中始終有一個疑問,令他魂牽夢繞,揮之不去。那一日,逍遙子臨終之時,曾言道他的身世與九道山莊有關,他孤苦一生,甚至連自己父母也不知是誰,陡然知道自己身世的線索,不禁心中激動,恨不得立時到九道山莊查個明白。
然而,一想到夏芸,自己一介莽夫,不能給她幸福,倘若因此再讓她陷入終日擔憂的生活之中,自己於心何忍,罷罷罷,縱使查出自己身世,知道自己父母是誰,那又如何,二十年前,他們既然將我拋棄,我又何必再去尋他們。在他們心中,恐怕早已當我死了吧。
饒是他佯作不知,但這幾日魂不守舍,終究還是被夏芸瞧了出來。這一晚,熊飛望着蒼茫夜色,衣衫隨風而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便在此時,忽然身子一暖,見是夏芸將一件長袍披在他身上。熊飛回身一笑,反手將她摟在懷中。柔情蜜意,便是整座山谷也似乎溫柔起來。
只聽夏芸道:“你可是還在想前輩臨終前所說的話麼?”
熊飛不由一怔,隨即笑道:“我知道,終究是瞞不過你。不過,我已決定不再追查此事了,我們便在這裡平靜的共度餘生,不是很好麼?”夏芸聞言,微微一笑,將頭靠在熊飛肩上,兩人便默默站在這裡,一任山風徐徐,一任孤月高懸。
翌日,熊飛一大早醒來,卻不見夏芸,不禁心中一驚,忙道:“芸兒,芸兒!”
夏芸聞聲自門外走了進來,啐道:“一大早叫什麼,不怕別人聽見麼?”
熊飛訕訕一笑,忽然見夏芸手握“秋水劍”,便道:“你拿劍做什麼?”
只見夏芸緩緩走了過來,小手握住熊飛大掌,道:“大哥,我知道你是爲我纔不肯追查你的身世的。可芸兒仔細想過了,畢竟這件事關係重大,也許當年你爹孃並非真心拋棄你,或者有何難言之隱,亦或是你家中生了什麼變故才致使你與他們失散。既然前輩臨終對你說起,我想也是要你查清此事,不致於抱憾終生。”
熊飛望着夏芸,不由心中一暖,柔聲道:“芸兒!”
夏芸嫣嫣一笑,道:“芸兒雖然是女兒家,敬你愛你,卻不想做你的累贅,所以,大哥,無論你做什麼,芸兒都會支持你的。”
熊飛聽她說的誠懇,心中一動,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心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過了片刻,那夏芸掙脫熊飛懷抱,驀地俏臉一紅,低聲道:“大哥,你去吧!我和孩兒在這裡等你回來!”
熊飛突然愣住,道:“孩兒?”隨即心中一亮,登時笑了出來,“芸兒,你是說?”
夏芸見他傻頭傻腦的樣子,不禁又羞又喜,突地低下頭去。原來,前日夏芸與靈兒一起篩選草藥,忽覺心口一陣氣悶,那靈兒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搭,不由連聲道喜,弄得夏芸好生羞澀,心中卻是一陣狂喜。
兩人又溫存片刻,熊飛才接過“秋水劍”,拉住夏芸柔軟的小手,道:“芸兒,我答應你,不論此事是何結果,我都會盡快回來與你,還有我們的孩子團聚,你便在這裡安心等候。”
夏芸緩緩點頭,道:“大哥,你要小心!”
熊飛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說着,忽然環視四周,又道:“怎麼不見襄兒?”
夏芸笑道:“他啊,如今迷上了醫術,整日纏着‘賽華佗’前輩,說來也怪,‘賽華佗’性子怪癖,卻是對他極爲喜歡,現在恐怕已收了他爲弟子,與靈兒師姐弟相稱了。”
熊飛聞言也是一笑,不由嘆了一聲,道:“也好,他學醫總好過他學武功!”兩人依依惜別,片刻之後,熊飛才握起長劍,緩緩出了竹林。
此時正值深秋,官道兩旁楓樹宛如火燒一般,片片紅葉懶洋洋掛在枝頭。風一吹,楓葉隨之飄下,不知是爲風的追求,還是樹的不挽留。
熊飛一路南下,望着這深秋之景,平添了幾分愁緒。人之一生,不正如這樹葉一般麼?說不定何時便會墜落,化作塵土。想到這裡,熊飛不由停下腳步,腦海中浮現出逍遙子的身影,心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只盼有來生,再報這知遇之恩吧!
又行了數十里,已進了洛陽城。熊飛只怕引人注目,無端招惹是非,是以先行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待到夜深人靜,熊飛方纔換了夜行衣,提了寶劍,徑直九道山莊而來。
晚風習習,帶來陣陣涼意。一輪明月高懸天際,時近中秋,月華如水,爲這深秋之夜更增幾分淒涼之感。每年此時,尋常人家尚自團聚,享受天倫之樂,似九道山莊這樣名望世家,更是燭火通明,盡顯富貴之象。然而,天下之間,彷彿只有熊飛還在江湖奔波,他低嘆一聲擡頭望月,若是逍遙子在世,他二人和夏芸一起過中秋,豈非美哉?可一切都似乎有些遲了。
只聽熊飛長舒一口氣,腳下微動,已是躍了進去。九道山莊雖然守衛森嚴,不過以熊飛如今身手,這些人又豈能發覺。說來也怪,熊飛當年前來,九道山莊雖然守衛衆多,卻也不想今日這般五步一人,十步一丁,看來這九道山莊確實有不爲人知的神秘之處。
涼風颼颼,便是趁着這股風聲,熊飛縱身一躍,便在衆人頂上飛了過去。只因這輕功與朔風配合的天衣無縫,那些守衛家丁渾然不知熊飛已飛身入了內院。
卻說着內院之中,家丁便少了很多,尤其在一處大樓閣旁,更是空無一人。熊飛心中奇怪,不知這樓閣之內住了何許人。只見熊飛施展輕功,悄無聲息的靠近這所樓閣,伸出手指,沾了些許唾液,將窗紙戳了一個小孔,藉着小孔,向裡一瞧,登時驚得呆了。
只見一個年輕男子身穿短衣,手持酒杯,笑吟吟的坐在牀邊,極盡風流,只是這男子雖然氣度不凡,偏偏臉上只生了一隻眼睛,那獨目炯炯生光,深邃而充滿智慧,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嚴嵩之子,嚴世藩。
而在他身前,卻是一名女子,身穿褻衣,臉色紅潤,眉梢眼角,盡是春意,一雙似笑非笑的媚眼癡癡望着嚴世藩。這女子白頸如雪,露出紅緞子抹胸,長髮及腰,當真嫵媚動人,而這女子卻是九道山莊女主人,歐陽蓉。
只聽她嫣嫣一笑,膩聲道:“嚴郎,你真的好狠心,這麼多天也不來瞧我,你可知道,我想你想的好苦。”
嚴世藩哈哈一笑,道:“我這不是來了麼,你也知道,平日我政務纏身,如何抽的開身啊!”
歐陽蓉小嘴一撇,輕移蓮步,走到嚴世藩身前,伸出玉指,在嚴世藩額上一彈,“哼,說什麼政務纏身,你就不想人家孤零零在這山莊裡,日思夜想,總是盼你早日到來,你......說不定你另尋新歡,早已將人家忘了。”說到這裡,歐陽蓉鼻尖一酸,便要落下淚來。
嚴世藩見她柔情動人,不由心中一蕩,伸手將她摟在懷中,在她硃紅的櫻脣之上輕輕一吻,歐陽蓉身子一顫,雙臂不由抱住了嚴世藩的項頸。
此時房中春景,若不是熊飛親眼所見,任誰也難以相信。他雖然不知歐陽蓉是何人,但當日闖出九道山莊,曾於遠處望見過她,後經夏芸提起,總覺此女子品貌端莊,嫁於伍清陽實在是辱沒了她,可誰知,她竟是如此放蕩之人。
而此時,兩人雙脣已自分開。那歐陽蓉雙靨如花,嬌羞無限,倒在嚴世藩懷中,“嚴郎,你這次來,可是想好如何安置我?你知道,我一人在這裡,好不開心,你幾時能將我帶回京城啊?”說着雙臂張開,環抱嚴世藩,雙眼秋波流轉,如嗔似怨,真個讓人心生憐愛。
嚴世藩微微一笑,道:“你放心,等我一忙完事情,第一件事便是用八擡大轎接你回京,如何?”
歐陽蓉小嘴一嘟,將臉轉了開去,怨聲道:“什麼事,難道比我還要重要麼?”
嚴世藩微一沉吟,道:“此時關係到我嚴家的權勢,稍有不慎,便是連性命也難保了。”
歐陽蓉見他說的鄭重,也就不便過分逼迫,只是道:“那你可要說話算話,不可欺騙於我。”
嚴世藩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道:“你我自相識以來,我幾時騙過你?”
歐陽蓉這才眉開眼笑,偎在嚴世藩肩上,雙頰暈紅,嫵媚不可方物。熊飛聽嚴世藩此言,便知他意指與徐階明爭暗鬥之事,聽他言下之意,徐階眼下並無危險,熊飛心中也稍稍安心。他不願再看兩人醜態,當下悄悄拔出“秋水劍”,心道:“嚴世藩,這可真是冤家路窄,我今日便要讓你命喪於此,也好爲徐大人除去一個勁敵。”
然而,熊飛正要動手,忽而又想到,“我此來本是查探我的身世,若是貿然出手,勢必驚動山莊中人。更何況,嚴世藩既然在此,那關鵬必然也在附近,此人武功就不在我之下,倘若被他纏上,只怕難以脫身,我的生死事小,可芸兒有孕在身,我自由孤苦,可也不能讓我的孩兒也從小失去父親。也罷,今日暫且饒你狗命。”
熊飛片刻間思索萬千,心中既定,緩緩將長劍插回入鞘。熊飛心道,看來今日無果,時間久了,關鵬勢必會察覺,到時再要進山莊來,可就難了。想到這裡,熊飛身子微動,悄悄退了出去。
然而,熊飛正待離去,忽覺眼前人影一閃,一人體型瘦小,身穿夜行黑衣,在莊內縱來飛去,輕功也甚了得,但見他東張西望,似是在找些什麼。熊飛暗自奇怪,此人夜探九道莊,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但熊飛對九道山莊殊無好感,而此人身穿如此,似是我輩中人,不由心中起了親近之意,便要跟上前去,瞧個究竟,若是此人不幸被人發覺,也好出手相助。
於是,熊飛悄悄施展輕身功夫,遠遠跟在此人身後,以免被他發覺。但見此人小心翼翼,在一個裝飾典雅的閣樓前倏然停下,倒像是書房,而此人彷彿對此地極爲熟悉,向四周環視一望,驀地推門鑽了進去。
熊飛在門外細細等待,過不多時,那人果然悄悄退了出來,不過,他出來之時,突然向熊飛藏身之地望了一眼,不知是否察覺。熊飛見他走遠,有心要查清此人來歷,忙跟了上去。
只見那人身子雖然瘦小,功夫倒也不差,不消多時,兩人一前一後便出了九道莊。熊飛緊跟在後,眼見那人出了山莊,徑自向山上奔去。熊飛心下奇怪,但他一心要知道此人身份,若是同道中人,也好交個朋友。
兩人在黑夜中疾奔,熊飛爲了不讓那人察覺,是以總是跟那人保持兩丈之遠的距離。兩人又馳了片刻,前面那人忽然停下腳步,也不回身,唰唰向後射出兩支袖箭。
熊飛聽風辨色,在空中一個翻身,將這袖箭躲了過去,心想既然被此人察覺,索性便不再躲藏,當即深提一口氣,躍在那人身前。
只見熊飛拉下面罩,拱手道:“在下熊飛,跟蹤兄臺實屬無心之舉,還望兄臺見諒。”
那人眉宇一皺,驀地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在月光下寒光閃閃,向熊飛刺來。熊飛不由一驚,急忙躲閃,口中仍道:“兄臺切莫動手,先聽我說。”
那人哪裡肯聽,只見他出手迅捷,長劍如蛟龍出水,招招襲向熊飛要害。熊飛見他如此無禮,不由心中動了真怒,道:“兄臺若是再不住手,莫怪在下無禮了。”
哪知,他此言一出,那黑衣人更是劍不容情,比剛纔又快了幾分。熊飛冷哼一聲,“若不真給你點顏色瞧瞧,你真當熊某怕你不成!”
但見劍光一閃,熊飛已然拔出“秋水劍”,他此時劍法已臻上乘,江湖中罕有敵手,這瘦弱男子如何能是他的敵手。只見熊飛出劍如電,唰唰幾劍,那人不由倒退幾步。但聽熊飛低喝一聲,“撒手!”
那人“啊”的一聲,手中軟劍應聲而落,而他聲音焦脆,極是動聽,同時面上黑紗被熊飛輕輕扯了下來。藉着如霜月華,熊飛向那人望去,只見一個妙齡女子媚眼瞧着熊飛,月光如水,照在她俏臉之上,便是熊飛也不由一震。
望着熊飛如此模樣,那女子忽然嬌笑一聲,道:“呆子,你是要殺我麼?”
這一句話平平說出,熊飛卻是面色陡變,彷彿被人重重捶了一拳,身子劇烈顫抖。而那女子見他如此,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憐惜,剛要踏前幾步,忽然又停下來,縱身躍入山林之中,轉眼間已是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