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蓮早起用了早膳,就揣着那篇謄抄好的賀表往文杏堂去。
這一日仍舊風和日麗,只是天氣寒冷,宮城的房檐,遠處的西山,及西苑各處這些目力所及的地方,背陰處的積雪仍舊未融化,太液無波,也還結着厚厚的冰凌。
林秀蓮爬上小香山,走到文杏堂前,張茂林恰好從屋裡出來,先給她行了禮問了安,又笑吟吟說道:“王爺在裡邊呢,王妃快請進去吧。”
林秀蓮輕快的走了進去,穿過隔扇,見晉王不在書房裡,就又繞過屏風,才瞧見晉王側身坐在羅漢牀上,抱着那隻狸花貓,正握着一把剪刀給狸花貓剪腳趾甲呢。
林秀蓮又是好笑又覺好玩,掩口笑了一回,就忙出言提醒道:“小貓的腳趾是不能剪掉的,你給他剪掉了,回頭他就沒辦法攀爬了。”
楊鐸見是她,就放下了剪刀,淡淡說道:“我沒養過貓。”
那隻小貓本來就在掙扎,楊鐸甫一鬆開手,他就一溜煙的跑開了。
林秀蓮這才胡亂給晉王行了個禮,取出那張抄好的賀表雙手交給晉王,“王爺的這篇賀表我已抄好了。”
楊鐸因爲剛纔抱過貓,就沒有伸手接,說道:“你放在桌上吧。”徑直走過去在一旁洗臉架上放着的銅盆裡洗了洗手。林秀蓮看他洗手,就把上面的毛巾取下來給他擦手。
楊鐸洗好了手,又走到地下的桌旁去,揭開湯婆子倒了兩杯茶水,林秀蓮第一次見楊鐸倒茶,頗感新鮮,故而楊鐸遞給她時,她就忘了接。
楊鐸道:“你不喝嗎?”
林秀蓮忙微笑道:“不是,只是有些受寵若驚。”
楊鐸亦一笑,端起另外一杯茶,又復坐回了羅漢牀上,悠然喝着。
林秀蓮喝了兩口茶,又嘆息道:“冬天真是沒趣兒,整日都只能悶在屋裡。小時候我最不喜歡下雨天跟冬天。”
楊鐸看她一臉悵然不樂,忽然想起前日蓬萊山天籟閣的事兒,心中泛起幾絲漣漪來,就故意打趣林秀蓮道:“你既覺得無趣,不如我們再去一趟天籟閣吧。”
林秀蓮登時滿臉通紅,手中的茶水都潑出去了一些,訕訕嘀咕道:“再別提天籟閣了,原是我說錯話了。”
楊鐸看她一臉嬌羞,心中更是難禁,就走上去挽着她的手拉她在羅漢牀上坐了,含笑道:“坐那麼遠幹什麼,你說錯了,我可沒有聽錯。”
林秀蓮儘量的離他遠遠兒的,朝旁邊挪了挪,“好好的,又說這些話,你再說我可走了。”
楊鐸就笑着打趣她道:“又要說你身上不方便嗎?”
林秀蓮臉上更紅了,果然自己那一次撒謊說身上不方便,被他識破了。她頓了頓,才訕訕道:“你上次不是說要下棋嗎?我們就下棋吧。”
楊鐸道:“我這會兒並不想下棋。”
林秀蓮故意想要把他的心思轉開,想了想,就又說道:“那我們打雙陸玩?”
楊鐸更加不感興趣,索然無味道:“這是你們女孩子纔會玩的。”
林秀蓮皺着眉頭,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便道:“你每日都在書房裡讀書,不如我們安安靜靜坐着讀書,可好?”
楊鐸依然板着臉搖頭道:“每天都讀,挺沒意思的。”
林秀蓮徹底沒轍了,就問道:“那你想玩什麼?”
楊鐸就朝她那邊挪了挪,笑向她道:“我總覺得你身上有一種什麼香,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香?”
林秀蓮這一次倒是沒有臉紅,而是真的急了,起身道:“那你自己讀書吧,我回去了。”
楊鐸看她是真的急了,忙微笑道:“好了,不逗你玩兒了,我們一起畫消寒圖吧。”
原來他早都有主意了,林秀蓮微感意外,從前在家時,父親常常會在冬至前畫消寒圖的,想不到晉王也有此好,就忙應承了下來,道:“好啊,不過我聽說在宮裡每年冬至內務府都會分發消寒圖給各處的。”
楊鐸道:“他們發下來的有什麼意思,皆是印製出來的,每一張都一樣。”
林秀蓮想了想,就笑着道:“也是,還是自己動手畫的更別緻些。”
楊鐸卻又笑了,道:“只是我可不會畫。”
林秀蓮打量着他,已有了主意,含笑道:“那你給我研墨吧。”
楊鐸想了想道:“也成。”
林秀蓮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指望他能答應,不想他卻應承下來了,心中頗有些驚喜。
一時林秀蓮裁好了紙,拿鎮紙壓着,楊鐸也研好了墨,林秀蓮方纔裁紙時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這會提了筆就畫了起來。
其實消寒圖並不難畫,也有數種畫法,林秀蓮所畫的便是當年她父親常畫的那種九九消寒圖,就是畫九枝梅花,每一朵花有九個花瓣,從冬至那一日算起,九九八十一天後便是九盡春深了。
消寒圖最初的興起是因爲人們通過記載冬天九九當中陰、晴、雨、雪以及各種天象的變化,用來印驗諺語,預卜來年豐歉。到了國朝,便成了文人墨客、富足之家的一種雅興娛樂消遣之舉了。
楊鐸看林秀蓮伏在案上細細的描畫着,就隨口吟誦道:“試數窗間九九圖,餘寒消盡暖回初。梅花點遍無餘白,看到今朝是杏株。”
這是楊允孚的詩,林秀蓮幼時聽母親念過,說的是冬至後,貼梅花一枝於窗間,佳人曉妝,日以胭脂圖一圈,八十一圈既足,變作杏花,即回暖矣。林秀蓮便微微一笑,道:“王爺居然也讀過這首詩。”
楊鐸道:“我又不用考狀元,自然讀的都是些閒書了。”
說話間林秀蓮已畫好了一幅,當下放下手中的筆管,捏着袖子慢慢扇着,好讓畫上的墨跡快點幹。含笑道:“閒書纔有意思,那些四書五經的纔沒趣呢。”
楊鐸禁不住也笑了,道:“照你這麼說,那些狀元榜眼探花郎都是頂沒趣兒的人了。”
林秀蓮想了想,笑着道:“大約是這樣吧。”
楊鐸道:“你既然讀太平廣記,應該讀過女仙萼綠華這一篇,羊權見了女仙萼綠華,怎麼樣了?”
林秀蓮前些日子正好看過這一篇,就答道:“自然是長生不老了。可是這又與狀元郎有什麼關係呢?”
楊鐸認真問道:“那羊權遇到萼綠華之前在做什麼?”
林秀蓮想也不想說道:“潛心修道。你還是沒有說這兩件事兒之間有何關聯?”
楊鐸道:“你說狀元郎讀的都是些無趣的書,人也無趣,那是因爲他還沒有遇見萼綠華,遇見了,人自然就不會無趣了。”
林秀蓮心思本就單純,看楊鐸說的認真,不似玩笑,可是聽完後怔怔不解,就微微蹙着眉頭。
楊鐸看她這個樣子,禁不住伸手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道:“本王自然就不同了,本王是有仙緣的,今日得遇女仙萼綠華,從前讀的那些沒用的閒書,也成了有用的書了。”
林秀蓮到這時候才解過他話裡的意思來,臉上微微一紅,怔了怔,板着臉嗔道:“無稽之談。”心裡卻慢慢涌出了幾分甜甜的蜜意。他自比羊權,把自己比作女仙萼綠華,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待自己之情卻是比從前親近了好多。
楊鐸便一笑,方纔那張消寒圖上的墨跡已經幹了,楊鐸就揭開鎮紙,把那張九九消寒圖拿起來細細看了一遍,說道:“畫的不錯,我回頭讓張茂林就張貼在書房的窗戶上吧。”
林秀蓮從書案後頭走過來,道:“你貼在那裡都好,只是別貼書房裡。”
楊鐸笑問道:“爲何?”
林秀蓮道:“來了人,問起來是誰畫的,又怎麼說呢?”
楊鐸不以爲然道:“這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就說是萼綠華畫的就成了。”
林秀蓮想着再與他說下去,他只怕更加混纏起來,索性自己往內間走去,隨口道:“那就隨你好了。”她信步走到南窗下去看花,那一盆水仙如今開的正好,幽香綿綿,沁人心脾,林秀蓮看見一旁放着的青釉瓷罐裡有清水,就拿起那個長柄竹勺舀了水澆在花根上,又說道:“今日天氣好,把這兩盆山茶移出去曬曬太陽吧?”
楊鐸已坐在了羅漢牀上,閒閒的喝着茶,翻着卷書,隨口道:“你去叫人來搬出去就是了。”
林秀蓮卻又拿起了一把小鐵鏟子給另外一盆瑞香鬆土,隨口又問道:“王爺可知道這一盆瑞香會開什麼顏色的花兒?”
楊鐸搖頭道:“不知。”
林秀蓮便道:“看來王爺果然不是愛花之人。”
楊鐸就笑着從書上收回目光,望向林秀蓮蹲着的背影,“你既然愛蒔弄花木,這幾盆花都送給你好了。”
林秀蓮就回過頭來笑望向楊鐸,“王爺還是自己留着吧,我屋裡日日薰香,哪裡還擱得住花香再薰,搬過去,倒是顯不出來花香了。”
楊鐸忽然想起翠兒合帳中香之事,就笑問道:“你日日薰香,可知道‘舞鸞鏡匣收殘黛,睡鴨香爐換夕薰’是何香?”
林秀蓮自然知道這首《促漏》裡說的夕薰是鵝梨帳中香,臉上就一紅,怕再待下去他又要胡說那些讓人害羞的話,就起身道:“我去叫人來搬花兒。”一徑出去了。
楊鐸看着林秀蓮一副逼自己不及的神色,不禁啞然失笑。她果然這般的愛害羞,連幾句玩話也受不住。
其實楊鐸並不是這樣輕薄愛玩笑之人,只是見林秀蓮這樣,益發的想要逗弄她,只因爲她臉紅的時候眼中清冷的光芒也變得柔和起來,那面龐就像是初綻的海棠花一般嬌豔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