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紫英說道:“你真的想聽嗎?”
林秀蓮含笑道:“是啊,不過你若是嫌麻煩不講也沒關係。”
杜紫英道:“我不是不想說,是說起來就特別長,這裡風大,我剛纔過來,那邊有個院子是空着的,你要是想聽,我們就去那邊吧。”
林秀蓮就擡步跟着杜紫英往遠處的院子裡走去,“我聽說陽臺山因爲供奉有先帝靈位,所以香火便極盛,怎麼會有空的院子呢?”
杜紫英道:“那個院子原是修的預備香客們歇腳的,正是因爲供奉了先帝靈位,陽臺山便不允許一般的香客們進出了,所以那個院子反而空下來了。”
林秀蓮點頭道:“原來是這樣。”
杜紫英在前,林秀蓮在後,分花拂枝走去,林秀蓮腳下不妨,踩着了一塊石頭,身子便一個趔趄,向前面摔下去,杜紫英聽見她的驚呼聲,忙轉身奔過來攙扶住了她,因爲她幾乎便要摔在地上了,杜紫英這一扶,就把她摟在了懷裡。
林秀蓮雙頰登時滾燙起來,忙從杜紫英懷裡掙扎着出來,不料方纔那一跌雖然被杜紫英攙扶住了,可是腳還是被重重的扭了一下,這會一用力,就一陣鑽心的刺痛,禁不住痛呼出聲。
杜紫英忙又扶住了林秀蓮的手臂,“扭到腳了嗎?”
林秀蓮忍着痛點了下頭,“好像是。”額頭上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子。
杜紫英道:“我從前在軍中略微學了些接骨推拿之術,讓我給你看看吧。”
男女授受不親,林秀蓮自然懂得這個道理,更何況她還是有夫之婦,忙推拒道:“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她掙扎着要走,可是方纔扭着的右腳這會一點力氣也用不上,只能左足着地,手邊又無可扶之物,腳下原本就是山路,地勢有自然是不平的,竟然是寸步難行。
杜紫英見她稍微掙扎一下,額上便又有汗珠子滲出來,就說道:“你稍等一下,我去砍一根樹枝給你做手杖吧。”
林秀蓮點了下頭,只好扶着杜紫英慢慢坐了下去。
杜紫英去的倒快,不多時就拿了一根已經削的十分光滑的木杖走了過來,林秀蓮歉然道:“有勞了。”扶着木杖站了起來。
林秀蓮右手撐着木杖,因爲地勢不平,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挪了兩步,稍微停下來緩了口氣,又扶着木杖往前走,豈料木杖下面突然一滑,便又要摔倒,杜紫英本來就跟在她旁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杜紫英順手拿過那根木杖丟棄在一旁,把林秀蓮打橫抱了起來,“你腳受傷了,不要再逞強了。”便即大步向前走去。
林秀蓮兩腮通紅,轉過臉去不看杜紫英,輕聲道:“我不是要逞強。”
杜紫英溫言道:“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不過現在是情勢所迫,你就莫要計較了。”
林秀蓮自幼父母便極寵溺放縱她,別的女子讀女則女訓時,她則是鑽在父親的書房裡只管找那些野史雜文來翻看,她父親是灑脫之人,她也有幾分隨了父親的灑脫,雖然也知道男女之防,到底並不十分在意。
聽見杜紫英所說,細想確實是情勢所迫,若是自己一味計較,反而顯得扭捏,原本沒什麼,倒被自己弄成有什麼了心底磊落自然坦蕩。念及於此,林秀蓮自在了許多,向杜紫英含笑致意道:“有勞你了。”
杜紫英淡淡一笑,大步行去,不多時就到了那個院子門前,門是虛掩着的,杜紫英推門進去,因爲正殿裡供着太上真君的泥胎,他抱着林秀蓮徑直到一側的廂房裡走去,這個院子裡除了那三間正殿,便只有這個廂房了。
走到廂房前的石階上,林秀蓮擡頭,見廂房的門楣上刻着壺天閣三個字,頗覺有趣。那間廂房裡當地便有一張矮榻,周圍擺着一些桌椅,陳設極簡單,傢俱上蒙了一層薄塵,顯然並無人常來。
杜紫英把林秀蓮放在矮榻上,說道:“你的腳傷不輕,我給你揉一下吧,不然怕會腫起來。”
林秀蓮猶豫片刻,才輕點了下頭,“好,會不會很疼?”
杜紫英含笑道:“原來你怕疼啊,我會盡量輕一點的。”
林秀蓮淡淡一笑,轉過臉去。
杜紫英蹲在她面前,褪下她的暖靴,羅襪,便露出了她光潔的右足,她的腳不大,盈盈堪握,杜紫英不知怎麼,面色忽然有些發紅,他稍微撩起她的裙裾,看見她腳踝上有一塊青紫,已然腫了起來,就說道:“看來你方纔跌的不輕,腳踝已經腫了,會有些疼,你稍微忍一下。”
林秀蓮道:“我知道了,你動手吧。”
杜紫英捧起她的右足,先輕輕在紅腫淤血的地方揉按了幾下,手上忽然用力,一拉一推一送,林秀蓮痛的呼叫了一聲,杜紫英忙道:“好了,你晃動一下試試。”說着把一旁的羅襪與靴子拿起來給林秀蓮穿好。
林秀蓮被方纔那一痛弄得渾身虛軟,慢慢緩了緩,覺得腳踝處確實不如方纔那般脹痛了,稍微晃動一下,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鑽心刺骨的疼,才說道:“果然好多了。”說着便要起身。
杜紫英忙按住了她,說道:“雖然好多了,可因爲沒有膏藥,還要坐下歇息半個時辰才行,等過了半個時辰,就可以下地走動了。”
林秀蓮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笑意,見杜紫英站着,就說道:“你也坐吧。”
杜紫英搬過一張矮墩,在林秀蓮對面坐了下來,“你出來這麼久,還要再等半個時辰,王妃不會找你吧?”
林秀蓮忙搖頭,含笑道:“不會,王妃睡覺呢。”
杜紫英道:“那就好。”
林秀蓮便道:“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在北海時是怎麼跟王爺相識的嗎?”
杜紫英忽然一笑,道:“好久未與人用家鄉話聊天了,不如我們用杭州話說吧,可好?”
林秀蓮也有好久未聞鄉音了,一時頗有感懷,忍不住蹙眉說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賀知章雖然少小離家,可還有返回故鄉的一日,我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可以回去看一看。自從離開杭州,便不聞鄉音久矣,我們就用杭州話聊天吧。”
杜紫英便用杭州話說道:“梅香姑娘莫要傷感,你不比王妃,王妃怕是真的沒有機會回杭州了,你就不同了,雖然你是王妃的侍女,可是宮中有規矩,滿了一定年限,便可放出去,王妃待你又好,過幾年自然是你一求她,她就放你回去了。”
林秀蓮心裡泛苦,若她真的只是螢螢之流,倒是像杜紫英所言,過個三年兩載便可放出宮去,可是她卻不是,這一輩子怕都要被鎖在這王府裡了,想到這裡,她含糊點了下頭,亦用方言同杜紫英說道:“多謝你開解我,是我自己忘了。你陪我在這裡閒聊,回去晚了不會耽誤了鎮撫使衙門的差事吧?”
杜紫英苦笑道:“不會,自從我帶着莊戶去刑部告狀,北鎮撫司衙門連每日的點卯都給我免了,因爲怕武家人藉機挑釁報復,王爺也令我這些日子不用去北鎮撫司當值,待在家裡便好,若不是爲這個緣故,今日我也沒時間來陽臺山看妹妹了。”
林秀蓮道:“不用當差便有俸祿可領,其實是賺了。”
杜紫英點頭道:“是啊,偷得浮生半日閒。在北海那幾年一直像根弦一樣繃着,現在突然閒下來,倒有些不適應了。”
林秀蓮道:“聽說北海是極寒之地,滴水成冰,在那裡必然很艱苦,如今回來閒下來,你也正好休息一下。”
杜紫英道:“那裡雖然苦寒,可是待得久了習慣了,也不覺得有多冷。一開始我是在軍中做奴隸,吃不飽,也沒有禦寒的衣裳,每日都要做工,日子便極其難捱。不過縱使再窘迫困頓之地,在那裡混久了,都會找到維持生計的營生。我在的那支軍中原有個老丈,雖然也是奴隸,可是人人都敬重他,就因爲他會寫字,常常代人寫信,略微收取一點酬勞,因爲找他的人多,所以日子就過的不錯。”
林秀蓮聽他說起軍旅中的生涯,就很有興趣,插言道:“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更何況是北海那種極北之地,能寫封信寄回家去報個平安大約是每個從軍之人最期盼的事兒了。”
杜紫英點頭道:“你說的是,所以那個老丈死後,很多人都很傷心,因爲沒有人可以替他們寫家書了。我因爲會讀書識字,慢慢就做起了那個老丈的營生,替別人寫起了家書,久而久之,知道的人便多了,後來我便得了軍中一個千戶賞識,做了他的書吏,替他整理一些文書,少了日間的勞作,也更能專心替別人寫家書了。”
林秀蓮含笑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你雖然一開始倒黴,可是否極泰來,後來處境慢慢好了,日子也跟着蒸蒸日上了。”
杜紫英眯着眼一笑,回想起從前那些難堪煎熬的日子,心裡竟然沒有痛苦,有的只是時過境遷後的會心一笑。那些過往他從前其實並不敢回想,今天若不是林秀蓮問起,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去回憶,他也是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對從前已經是徹底釋然後的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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