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當差的內官們早預備下了茶水,故而兩人回來,一切都是齊備的,張茂林就給楊鐸倒了杯茶,楊鐸接過喝了一口,方纔上山的路上被冷風吹了,他這會也覺得身上有些涼,就走到那個雲白銅火爐邊上就火取暖,回頭向張茂林吩咐道:“你再給周紹陽遞個信兒,大勢已定,就等着落雪了。”
張茂林殷勤笑着,掰着指頭算起來,“過兩日太皇太后請皇上找欽天監看天象。欽天監擇定吉日請皇上帶領百官去天壇祭祀。到時候大雪過後,天壇大殿滲漏,工部責無旁貸。可是追究起來,去天壇祭祀還是太皇太后一開始給皇上出的主意,他們這也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怨不着別人了。”
楊鐸眼中也露出少有的興奮,“工部貪墨的案子一出來,接下來不用我們動手,太后孃家武家那些兄弟們都會揪着不放了,工部被戶部逼急了,狗急亂咬,再叨登出兵部貪墨的事兒,武家這邊捂不住了,自然又會去翻刑部的舊賬。林氏看着刑部也不保了,又會去查戶部私自挪用國庫現銀的事兒。武家看戶部出了事兒,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吏部賣官的事兒捅出來,到時候,林家連林道賢的內閣首輔之位都要岌岌可危了..”
張茂林眼中亦閃着精光,說道:“林家仗着太皇太后,武家仗着太后,這些年來把持朝政,只顧着把國庫裡的錢往他們自己懷裡摟,全然目無朝廷,只有讓他們互相殘殺,才能一一扳倒他們。”
楊鐸眼中的興奮卻慢慢淡去,聲音又變得飄渺起來,“如果他們那麼容易就能扳倒,也不是他們了。工部的事兒一出來,他們必然會推出個人頂缸,再來個殺人滅口,就把案子做死在那裡了。好在我們手裡握着的證據還多,一點點的往外放,慢慢斷他們的臂膀吧。”
晉王要做的大事兒,是先帝臨終前交代下來的,這一點張茂林很清楚,他原也是先帝跟前的人,在晉王三歲時,先帝讓他服侍晉王,這些年來,他也算是看着晉王長大的,故而不論是先帝的知遇重用之恩,還是他看待晉王私心裡那一份疼愛,更有晉王對他的信任,都使他多年前就暗自決定,這一生都是要追隨晉王的。所以晉王要做的大事兒絲毫不隱瞞他,他也竭盡所能的爲晉王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大概是因爲太皇太后多番指婚,晉王對林氏的憎惡嫌隙非常之深,所以一開始籌劃起,晉王就是打算先除掉林氏的。這一點張茂林很清楚。他當然也知道晉王要做的事兒極難,思索片刻,忍不住提醒道:“王爺,如今工部一出事兒,林家只怕就會來找王爺救場。”
楊鐸冷哼一聲,道:“我知道。”
只因晉王在朝野中素有賢名,呼聲甚高,朝中有很多老臣及清流支持他,在外面更是有不少地方上的豪族對他青眼有加,極其擁護。如今外面替他奔走辦事的周紹陽便是內閣中的清流。所以皇上還是肯聽他這位兄弟的話的。故而林氏在與武氏的黨爭中極力的拉攏晉王,不惜先後把兩個嫡女嫁給他,就是要讓他坐定林家女婿這個位置。
張茂林自然明白點到爲止,可還是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王爺既然明白,就該早作打算。”
楊鐸提起林家,便有些不耐煩,冷聲道:“這種事情未雨綢繆也是無用,只能到時候見機行事了。”
張茂林忙道:“王爺說的是,是奴婢心急了。”
楊鐸看他認錯,反而有些過意不去,淡淡笑了,道:“我未嘗又不着急呢,好了,時候不早了,你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張茂林也笑了,道:“奴婢還是先服侍王爺歇息吧。”
楊鐸道:“我再翻會書,以後這些事讓底下人做就行了,你肩上的擔子更重。”
晉王生性耿介倔強,這些年來更是磨練的心思深沉,有時候連張茂林也摸不着頭腦,所以是從來不會說這些話的,今日一時說出來,張茂林聽了心裡發燙,眼睛圈就溼了,他忙壓下腔子裡的翻騰,含笑道:“那王爺也早點歇息,奴婢下去了。”臨走前卻又給晉王杯子里加滿了水。
終究還是不放心,出去了,又回過頭來叮囑了外頭守着的兩個小內官幾句話,才離去。
再說林秀蓮回到晩隱居,秦氏就笑吟吟的迎了上來,替她解下披風,因看見林秀蓮身上穿的不是早上出去那一身,正上下打量着要發問,螢螢就在一旁先說道:“媽媽,這是太皇太后賞給小姐的百子衣。”
秦氏連眼中都笑了,道:“百子衣啊,看來太皇太后是盼着抱重孫子呢。”
林秀蓮臉上就紅了,嗔着螢螢道:“偏你愛多嘴。”又向秦氏道:“媽媽,我困了。”
秦氏便道:“牛乳已熱好了,奴婢這就端過來,洗澡水也準備好了,小姐先去換衣裳吧。”
小蟬便與彤彤兩個推着林秀蓮往屋裡去。
一時林秀蓮一邊喝着牛乳,一邊靠在浴桶裡,小蟬與彤彤兩個給她輕輕拍着背,林秀蓮只覺得極愜意,方纔路上犯困,這會反而不困了,腦中一片清明。想着這一日來的情形,心中慢慢生出幾分歡喜來,忽然想起一事,就睜開眼道:“小蟬,給我拿一枝筆來。”
小蟬好笑道:“小姐這會還要寫字嗎,明日再寫吧。”
林秀蓮催着她道:“我怕明日忘了,你快點去呀。”
小蟬只得跑出去另外研了點墨,拿了一支筆並一張紙,用個托盤端着送了進來。
林秀蓮提起筆,蘸了墨,匆匆提筆寫下:
占斷雕欄只一株。春風費盡幾工夫。天香夜染衣猶溼,國色朝酣酒未蘇。嬌欲語,巧相扶。不妨老斡自扶疏。恰如翠幕高堂上,來看紅衫百子圖。
寫完就命小蟬先收起來,她自家卻是出了好一會神,原來他也是會讀這些詩詞的。
一時浴罷,宮人們服侍她睡下,林秀蓮雖無睡意,到底白天太累了,默默想了會飄渺的心事,就翻身睡去了。
次日天氣晴好,林秀蓮早早起來,先命螢螢尋一個雕漆匣子來,不多大會,螢螢就抱來了,林秀蓮就把昨日晚上寫的那幾句辛稼軒的詞放進去,把匣子安置在她臥房書架的下層了。
小蟬進來笑着問道:“小姐今日還穿昨天太皇太后賞下的那件百子衣吧。”
林秀蓮道:“先收起來吧。”
彤彤就在一旁道:“奴婢雖然也是做繡工的,可是看了那件衣裳,就覺得自家的繡活有些拿不出手了。人家繡的可真是好,上面那人物就跟活的一樣。”
林秀蓮在妝臺前坐下去,向彤彤道:“今天左右不出門,不用塗脂抹粉的,只擦點面膏就成了,你弄好了,就去找翠兒,讓她給我合一種香吧,氣息要冷冽,枯寂,純粹,香味要內斂,淡雅。還要有一種密而不語的感覺。你讓她先試着合,合好了先拿來我試試。”
彤彤用心記下,給林秀蓮塗好面膏,就出去找翠兒了。
小蟬已給林秀蓮梳好了單髻,正要拿金絲狄髻給她戴上,林秀蓮忙道:“昨日進宮,戴了那些東西,壓得脖子都酸了,今天不出門,就別了,罩上網巾,別跟簪子就成了。”
小蟬便依言拿網巾給她罩在額上,又取出一根羊脂玉簪固定住髮髻,拿了一對金嵌珍珠的耳墜給她戴上。林秀蓮對鏡照了照,忽然想起晉王昨日馬車裡說她有英氣,這會單髻只彆着羊脂玉簪子,一雙劍眉又生的濃密,果然是有些像男子。從前在家時,她也不喜歡戴那些首飾,時常披散着頭髮四處亂跑,母親見了就說一天天大了,總是如此,像什麼樣子,丫頭們就替她挽上單髻,母親看見她挽起髮髻,便笑着說,以前不覺,如今這樣梳起了頭髮,倒像是個小子了。
想起往事來,林秀蓮不覺對着鏡子出了會神。
小蟬又翻出一件湖綠八寶纓絡圓領通袖袍出來,“小姐覺着這一件如何?”
她原就站在林秀蓮身後,林秀蓮就不用回頭,望妝臺鏡子裡張望一眼,略點了下頭。
小蟬就服侍着她穿上外袍,螢螢忽然從外頭進來,手裡捧着個匣子,林秀蓮就笑問道:“你拿的什麼好東西?”
螢螢笑着道:“早起路過翠兒門口,她恰在做一種花鈿,我瞧着好看,就拿來了,小姐要不要試一試。”說着展開匣子給林秀蓮看。
林秀蓮見是梅花兒式樣的花鈿兒,就笑着道:“得虧翠兒一雙巧手,做得這樣栩栩如生。”
小蟬就笑着建議道:“小姐今日沒戴什麼首飾,不如在額間貼個花鈿兒吧。”
林秀蓮略點了下頭,小蟬從螢螢手中接過,正要給林秀蓮貼在額間,林秀蓮卻道:“我自己來吧。”說着接了過來,呵開了膠,對着鏡子貼在了眉心處。
林秀蓮忽然想起古人閨房間有描眉貼花,賭書潑茶等雅事,賭書潑茶倒也罷了,自己眉毛濃密,只怕是不會有描眉那等樂事兒了,一時悵悵的。
忽然又想,自己嫁給晉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不幸的是他已成過婚,生過子。幸的是自己所遇,到底還是個文采風流之人。
注:
太皇太后外戚,林家,掌管內閣,工部,刑部,吏部。
太后外戚,武家,掌管兵部,戶部,禮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