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隱居是在太液池邊的一個小島上,坐北朝南,後院裡栽滿了修篁。前院地方不大,修有一棟小樓,也有幾間耳房。樓下是庫房,小廚房,餘下的屋子都是宮人們居住的。樓上是一間兩進深的居室,隔成前後兩間,前面可以讀書待客,後面就是林秀蓮的臥房了。
林秀蓮這兩間屋子如今已收拾出來了,地方雖然不十分寬敞,卻極精緻,她最滿意的卻是屋子前頭有一個月臺,禁不住先走過去倚着欄杆遠眺。但見太液池碧波千里,東邊宮城遙遙,唯見樓閣檐角高聳如雲,紅牆碧瓦一片金輝。西邊的遠山連綿不盡,逆着日光,一片粉彩霓紅。視野極其開闊。
秦氏捧着一個青花團壽大盅趕了上來,見林秀蓮在外頭站着,就催促道:“小姐,先用午膳吧。”
林秀蓮隨秦氏進了屋子,小蟬與螢螢在前頭挑起竹簾,秦氏待林秀蓮在桌旁繡墩上坐定,就揭開那個大盅,盛了些餛飩到一個琺琅小碗裡,林秀蓮衝她一笑,接過去吃的極香甜。
秦氏侍立在旁,就與一旁的螢螢說道:“小姐今日入宮,各宮娘娘可都見着了?”
螢螢皺了皺眉道:“太皇太后是小姐的姑祖母,自然是親熱的。太后說身上不好,就沒召見。唯有太妃,我們去的時候太妃在禮佛,小姐在安禧宮外頭跪了一個多時辰,才讓進去,往來的那些宮人內官們都駐足觀望,全把小姐當成笑話看了。不然也不會鬧到這個時候纔回來。”
秦氏禁不住驚呼一聲,望向林秀蓮,又是心疼又是替她委屈,蹲下去便要給她揉膝蓋。
林秀蓮忙道:“這會已不疼了。媽媽快起來吧,不用揉了。”
小蟬在一旁插嘴說道:“原就聽說那一位太妃性情乖張,只是小姐纔剛進門兒,不看僧面看佛面,這誰的面兒都不看,也太..”
秦氏忙打斷她道:“快別渾說了。太妃也是你能議論的。”
小蟬見林秀蓮微微蹙了眉頭,自知失言,忙掩住不提了。
林秀蓮怔怔的望着那扇竹簾,日光經過竹簾,被篩成細碎的金星子,撒在腳下的紅木地板上,熠熠生輝。她忽然想起一句話,心裡頭只覺噎得慌,就拿銀湯匙扒拉着碗裡的餛飩皮,只管出神,慢慢沒了胃口,終於忍不住悵悵的問道:“太妃今日說與我姐姐生的不像,又說性子也各異,可惜我沒見過姐姐,媽媽見過嗎?”
秦氏神色頓時僵住,愣了愣,笑着道:“小姐忘了嗎,我是夫人帶入府的,這也是第一次進京,自然也沒見過大老爺家的那位小姐。”
林秀蓮略點了下頭,忽然又展顏一笑,推開了手裡的琺琅小碗,“媽媽,我困了。”
昨晚睡的原就晚,今日起的又太早,雖如此,秦氏心裡知道也不全因爲這個,忙道:“牀都已經收拾好了,小蟬,扶小姐進去吧。”
林秀蓮起身朝裡走了兩步,忽然又頓住了腳步,回頭問道:“媽媽今日必然已見過大姐兒了吧?”
秦氏遲疑一下,微嘆了口氣,道:“遠遠的看了一眼,已有這麼高了。”手裡比劃了一下,頓了頓,又說道:“小姐既然問起這些,奴婢說句不該說的。小姐既然來了這裡,不是有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嗎,那些有的沒的,就莫要多想。小姐是個有福的人,往後的福氣更大着呢,眼前這些算不得什麼,就算是皇上,也不能事事都如意,更何況小姐你呢?”
林秀蓮略有些失神,她靜靜的站了會,忽然又一笑,點頭道:“媽媽,我明白。”
秦氏看她這一次是真心的笑了,就也跟着笑了起來,“小姐以後就還如在家裡那樣纔好。”
林秀蓮便又一笑,轉身時見西邊那張大書架還半空着,就吩咐螢螢道:“回頭你看着他們把我帶來哪些書籍畫冊發帖都搬出來擺上去,明日起,我要把這些日子耽誤的字都補回來。”
林秀蓮這一覺竟睡到了日暮十分,起來覺得腦中昏沉,就喚小蟬打了水來淨了面,望外頭月臺走去,不知何時起了風,午後太液池上還是碧波千里,波瀾不興,這會疾風吹打着水面,太液池白浪滔滔,溼寒之氣十分迫人,林秀蓮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頂着風憑欄遠眺,西天晚霞如練,落日熔金,給太液池邊那一帶楊柳的枝條鍍了一層粉金,菸絲醉軟,旖旎瀲灩,西苑的暮色竟十分迷人。
秦氏正好上樓來,看見林秀蓮站在那裡,忙道:“這會風大,小姐快進屋吧,如今時氣不好,彤彤病了半個月,都還未好呢。”
林秀蓮道:“我何曾那麼嬌弱了。”隨着秦氏進了屋子。
見螢螢在簾子外一側的香案前站着,道:“我正要讓你焚一爐香,我好寫字兒呢。”
螢螢已埋好了香炭,從一個香囊裡倒出一片香餅,用鉗子夾着放在隔片上,掩上香爐蓋子,笑着道:“自打中秋節後動身起,到現在兩個月了,都沒弄這個東西了,再給烤糊了可是丟死人了。”
林秀蓮拿袖口半掩着脣,笑盈盈的道:“左右我們都不笑話你就是了。”果見那小銅香爐上頭罩着的蓮蓬狀蓋子的空隙裡,逸出縷縷香菸來,林秀蓮嗅了嗅,還是原先那個味道。香菸散開,不多時,便是滿室清甜了。
螢螢自又去與香案對着的茶案前煎茶,林秀蓮挑起簾子,走到花梨木大書案前,定了定神,才掀開那本多寶塔碑貼,鋪好紙,半捲起衣袖,研了半池墨,提起一管羊毫筆吸飽了墨,臨摹起來。
待林秀蓮寫好了一張字,小宮人已打來了水,服侍她淨了手,螢螢就遞上一杯茶,林秀蓮接過抿了口,仍舊覺得腦中昏沉沉的,就在那張紅木圓餐桌旁坐下,又喝了兩口茶,才嚐出了味,問道;“還是我們家裡帶來的茶?”
螢螢點頭道:“聽秦媽媽說一早那個張公公就把這個月份例內的東西都送來了,裡面也有茶,還說是上用的,奴婢看着顏色就不好,方纔在小姐睡着的時候用那個茶煎了一次,還不及我們家常吃的這個好,就沒用他。”
林秀蓮輕點了下頭,又問道:“晚膳可在做了嗎?”
螢螢道:“在做着吧,小姐方纔睡着,不知多早晚醒,他們自然準備的晚一些。小姐是想吃什麼嗎?如今安定下來了,也該好好調理一下身子纔好。”
林秀蓮道:“好些日子沒吃魚了,你讓他們燒一條魚,別的隨便配兩樣就好了,不用太麻煩。”
螢螢聽見說魚,就又撇了撇嘴,“雖然還是我們南邊帶來的廚子,手藝自然沒得說。可是這地界兒,又是這時節,比不了我們南邊。好吃的魚哪裡尋去?沒好魚,做出來的滋味只怕不好。”
林秀蓮嘆了口氣,道:“你既然都知道,還說這些做什麼。是魚就成了。只是這些話以後休要再抱怨了,你口直心快,從前在家時無妨,到了這裡,也該學着收斂一些了。”
螢螢有些喪氣,道:“秦媽媽也說過我了,奴婢記下了,這就去交代他們燒魚。”
冬日天短,說話間已是一室晦暗了,小宮人們踮着腳,把屋裡的燈燭漸次燃亮,林秀蓮在燈下飲着茶,隨手翻着一本花鳥圖冊。不過飲了兩盞茶,晚膳已得了,遂起身看着宮人們佈菜,聞見菜香,始覺飢腸轆轆。
一時桌上的飯菜都佈置好了,林秀蓮淨了手,正要用餐。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小宮人在外慌里慌張的嚷嚷道:“奴婢是梧桐院的,大姐兒摔了一跤,磕着了頭,破了皮兒,流了好些血,王妃快請過去看看吧。”
林秀蓮大吃一驚,手中的牙箸滑落在地,匆匆站起身來,就急衝衝往外走去。螢螢忙吩咐屋裡的兩個小宮人,“快去拿兩個琉璃罩的燈來,外頭風大,再把那件大紅羊絨的鶴氅也拿上。”亦急匆匆的追着林秀蓮下樓了。
大姐兒是住在梧桐院正殿的,林秀蓮從未想過與姐姐留下的這個孩子的初次見面是在這種情況下。
她扶着螢螢趕到時,梧桐院裡亂糟糟的,宮人內管的呼喝聲,孩子的哭聲,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正殿裡火燭燈籠照的屋子如同白晝,林秀蓮勉強擠進屋子,纔有宮人認出是她來,忙閃在一邊跪下去行禮問安,衆人這才知道她到了,七上八下的烏壓壓跪了一地。
林秀蓮也不理會,徑直往東進間大姐兒的臥房裡去,李夫人已到了,守在一旁,大姐兒被乳母抱在懷裡,幾個小宮人正圍着給灌湯藥,大姐兒掙扎着,口裡含糊不清的喊着‘不要。’
李夫人眼尖,看見是她,忙行禮,“王妃來了。”
林秀蓮匆匆還了一禮,問道:“大姐兒是怎麼摔着的?”
李夫人嘆了口氣,道:“還不是傍晚在後面院子裡玩兒,那假山後頭地面有積水,她踩上了,腳下滑就摔倒了,頭磕在了假山石上。方纔醫婆看過了,說不礙事兒,給開了幾劑湯藥。就是在額上,怕以後落疤,所以這些日子飲食需格外注意些。”
林秀蓮只覺得這說辭裡有問題,這些日子一直沒下雨,假山後頭爲何會有積水呢?這個疑問卻只存在心裡,當下並不深究。
這會那幾個給大姐兒灌藥的宮人都退到了一邊,大姐兒也慢慢不哭了,伏在乳母懷裡打量着林秀蓮,一雙淚眼轉來轉去,“你是誰,我怎麼沒麼沒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