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後便是立春之日了,楊鐸作爲一國之君,在立春之日要帶領百官去四野山狩獵,把狩獵所得的獵物作爲春祭的祭品,以祈求這一年的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楊鐸雖然從那次事後已經十天沒有上朝了,可是在禮部與戶部的籌辦下,春祭還是如期舉行。楊鐸作爲皇帝,沒有正當的理由,也必須參加春祭,否則只會招來朝臣更大的不滿。
林秀蓮的冊封無疾而終,他最終沒能對抗整個朝廷。不過他在用另外一種方式對抗這他們,他不上朝,不理會朝政,朝廷大事都由內閣票擬,司禮監代爲批紅,遇到疑難不決的大事,司禮監前來請示他的意見,他也是大筆一揮,在摺子上批上知道了三個字,不表達任何意見。
林秀蓮見楊鐸日間消沉,也陪着他難受。
好不容易到了春祭這一日,一早宮車從宮城出發,向城外行去,到午後時分,抵達四野山行宮,楊鐸徑直帶了林秀蓮去桃花軒,把衆人都撇在了行宮外。
狩獵這一日,楊鐸連象徵性的去林子裡轉悠一下都沒有,皇帝能夠擺駕四野山,已經是極大的退步,百官不敢再緊逼,自然有人專門準備好獵物,再插上皇帝的御用箭羽,以示是皇帝獵獲的,欺人同樣也是自欺。
雖然是春寒料峭,行宮裡的柳樹還是吐出了嫩芽。日光正好,楊鐸牽了林秀蓮在行宮四處閒逛着,難得他心情好,她也覺心頭一片暢意,連帶的覺得林木間的氣息都是芬芳的。
楊鐸沒有什麼目的性的四處走着,走累了,兩人在一方亭子裡歇息。
趙六兒不知從那裡鑽出來,恭恭敬敬的稟報,“皇上,杜將軍到了。”
楊鐸表示知道,又道:“讓他直接去桃花軒吧。”轉身牽了林秀蓮起身。
林秀蓮心中難掩歡喜,“他什麼時候到的?”
楊鐸淡淡一笑,“剛到,走吧,我們回桃花軒。”
兩人回到桃花軒,就看見杜紫英長身玉立在院中。數月不見,他黑了也瘦了,那雙眸子雖然依舊熠熠生輝,卻又難掩疲倦與些許的落寞。
看見楊鐸與林秀蓮並肩走進來,杜紫英清冷的眸子浮出暖意,微笑上前對楊鐸行了君臣大禮。林秀蓮含笑在一旁打量着他,眼中幾許笑意。
楊鐸命趙六兒在廊下設了一案,茶水點水都是齊備了,少頃後閒雜人等全部退了出去,院中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楊鐸命杜紫英在他對面坐下,林秀蓮則在一旁煎茶。
杜紫英變得黑瘦,一身風塵撲撲,似乎猶帶着從北海那邊的霜寒之氣,人也清清淡淡的,“皇上看着比臣走時憔悴了許多。”
楊鐸不動如鬆,開口問道:“朝裡的事情你都聽說了?”
杜紫英搖頭,“臣一回到京城就來了四野山,還不曾聽說。”
楊鐸眸色更深了一層,少頃後,他冰冷的眸子忽然如春水消融,有笑意逸了出來,“不曾聽說也好。”
杜紫英驚覺的注視着楊鐸,一個臣下本不該如此盯着他的皇帝看的,“皇上,可是發生了什麼爲難之事?”
楊鐸沉吟着,欲要開口,林秀蓮提了茶水過來,給他兩人分別斟滿一杯,“這是梅花茶,我用溫水泡開的,水太燙就不顯梅的冷意了。”
她彎腰給他倒茶,杜紫英久已沉寂的心雖然動了動,就像是古井中泛起了漣漪。她比上次見時更加單弱了,白色蒼白毫無血色,雖然淡淡笑着,但是可以看得出她的精神很差。
楊鐸接過林秀蓮遞來的茶,稍稍停頓,示意林秀蓮在一旁坐下,不回答杜紫英的問題,反而是注視着林秀蓮問道:“你想不想回一趟江南?”
林秀蓮端茶杯的手瞬間僵住,不可思議的轉過頭打量着楊鐸,“回江南?”她其實要問的並不是可以嗎?而是想問爲什麼?爲什麼楊鐸會在這個時候問她這個問題。
楊鐸瞥了杜紫英一眼,淡淡一笑,“小杜也有年頭沒回過江南了,你若是想回去,跟他一起去玩一段日子。”
楊鐸近來因爲朝政的事情極度消沉,變得沉默寡言,又不全是消極怠工,而是仍舊默默的與所有朝臣抗爭。這個時候林秀蓮不想離開他,她只想陪在他身邊。雖然她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大約這也是她唯一能夠回去的機會了,她從小在南省長大,對那裡自然是魂牽夢繞,並不是不想的。她輕輕搖了下頭,“父母都過世了,我回去也沒什麼意思。”
看來她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世,杜紫英如是想。可是想着方纔有意讓自己帶她回江南,又心中驟然收緊。
楊鐸淡淡笑着,“正是因爲你父母過世多年,可你卻一次都沒有弔唁過他們,你回去看看,趕着清明順便去祭奠他們一下。”
看來楊鐸心意已決,林秀蓮不不捨得拒絕他,期待着望着他,“那你,能跟我一起回去嗎?”心裡雖然知道不可能,還是忍不住問出口,只因爲不想與他分開。
楊鐸對上她期待的目光,卻是一笑,迴避了,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你知道,我走不開的,好了,既然決定了,就開開心心的準備回南邊玩一段。”
林秀蓮默默的點了下頭,對上杜紫英的目光時,她淡淡一笑,慢慢垂下了頭,注視着杯中浮沉的梅花骨朵。
楊鐸接下來與杜紫英聊的都是北海的情形,林秀蓮聽他問起這些,緊繃的心又稍稍放鬆一些,他還知道關心軍情就說明他還沒有徹底消沉,只不過需要調整的時間而已。
林秀蓮插不上言,原也沒打算多說什麼,他們兩人越聊越投入,林秀蓮不時喝一口水,含笑聽他們聊着。
時間久了,她似乎是在聽,又似乎全然沒有聽,目光不經意間投向院中,恍惚中只覺得時光正好,可很快就清楚的明白,一切早已不再靜好。
(轉)
晚間林秀蓮躺在楊鐸懷裡,與他十指緊扣,輕聲道:“我不想離開你。”
楊鐸聲音柔和又透着淡淡的不易察覺的哀傷,“就當成是幫我完成你的一個心願。”
林秀蓮久久沒有出聲,黑暗中似乎是吸了吸鼻子,輕聲道:“那爲什麼讓他帶我回去?”
楊鐸攬着她肩膀的那隻手輕輕的從她的髮絲間穿過去,“你們幼時相識,杭州又是你們長大的地方,一起回江南肯定有很多話可聊,旅途也不會寂寥,再說你在一日,那些大臣們就會忌憚一日,你離開京師,脫離我的庇護,我怕會有人對你出手,有小杜跟着你,我也放心。”
“僅僅是這兩個願意嗎?我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翠兒幼時也在杭州長大,跟林秀蓮更久,兩人更熟悉,有她陪着去旅途同樣不會寂寥。若說有人要對自己動手,楊鐸現在雖然應對那幫文官有些進退維谷,可是保護自己的能力還是有的,忠誠又有能力的除了張進那些暗衛還有錦衣衛,所以林秀蓮確定楊鐸說的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楊鐸幾分爲難,在黑暗中與她對視着,“秀蓮,有些事情你心裡明白就好了,說出口就沒意思了。”
林秀蓮不依不撓,“我偏要你講出來,我不想因爲這件事情跟你生出任何的隔閡。”
楊鐸無奈,只好道:“好吧,我知道,你們曾經青梅竹馬,雖然一開始知道的時候,我心裡多少有些吃醋,也有些怨怪他,不過現在想,把你留在身邊,我並不能給你多少幸福,甚至連自由都沒有,所以我想讓你重新選擇一次。”
林秀蓮久久沒有做聲,沉默了很久後輕聲說,“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沒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
楊鐸鼻中發酸,“正是因爲這個,所以我纔想在你最後的日子裡,讓你能夠過的更快樂更自由一點,那些都是我給不了你的快樂與自由。”
林秀蓮忽然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就因爲這個,我纔要更多的時間跟你在一起,沒有你,我要快樂與自由何用?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與自由,我的心,早都被你拴住了,畫地爲牢,不管人在那裡,永遠不會有什麼自由。楊鐸,你是個膽小鬼,我討厭你。”她說着哭了起來。
楊鐸着急了,一邊給她擦着眼淚一邊輕聲勸說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若是真的不想去就算了,我只是不願意你遺憾,你父母生了你,你從未見過他們的面,我知道你很想回去弔唁他們一番,回去看看你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楊鐸越是這樣說,林秀蓮越是哭的傷心。
楊鐸輕嘆了口氣,又把她朝懷裡拉了拉,“哭的我心都碎了,你還只是停不下來。你道放你回去我就捨得嗎?這其實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論,接下來我會比較忙,大約也沒多少時間陪你,不過忙過了這一陣子,等你回來後,我們整天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他要忙的當然是國事,雖然對那些文官很反感,雖然他們極力的反對他冊封林秀蓮,逼得他不得不做出讓步,爲此他也懈怠了一陣子。可他還清楚的明白自己身上尚有責任在,接下來他是打算在朝中推行周紹陽籌劃已久的新政,沒有上朝的這些日子,他表面上看是在陪着林秀蓮,其實時刻都在想着這些事情,常常想的出神,看在林秀蓮眼裡,只當他是在消沉。他打算大刀闊斧的再大幹一場,徹底改掉朝中的所有弊端。可是如果要是新政推行不下去呢?他心裡沒有把握,也不敢想結果。
林秀蓮不欲他多生煩惱,止住哭泣,在他懷裡輕點了下頭,“好,我答應你,回去弔唁父母后我很快就回來,你多保重。”還沒有分開,便已有了生離死別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