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漢使團住進城外的呈侯府,呈侯府正式改爲漢苑。
曾經的呈侯府如洗盡了鉛華的貴婦,已經面貌一新。漢苑內的每一個侍婢,都是王妃南耶親自挑選的,都來自錦衣玉食的大戶人家。一個新時代已經來臨,從在河西涼州大營加入漢軍別部起,這些曾經沒有未來的刑卒們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天已漸漸冷了,一場迫在眉睫的更大危機又擺在了漢使團面前!
皮山大戰只是暫時解除了于闐國面臨的軍事壓力,遍面綠洲的粥棚提醒着人們,冬荒與春荒馬上就要來到。于闐國和拘彌國歸順大漢後的第一個冬季,舉國無糧便成爲一道過不去的坎兒!
兵無糧自潰,而國無糧則必亡。試想當冬荒、春荒到來舉國吏民逃荒去了,正虎視眈眈的北匈奴西域都尉呼衍獗還用派兵來打麼?
往年冬季還好說,一般到春季青黃不接時纔是奴隸、徒附們最難捱的日子。可今年由於春旱連着秋旱,夏麥、夏慄、秋慄幾乎顆粒無收,再加上皮山大戰,荒年便提前到來了。據國相私來比估算,于闐八萬吏民要熬到明年四月份,全國糧慄缺口在五十萬石左右。
查抄呈侯府後,國王廣德、國相私來比騰出手來,早已開始籌劃沽糧越冬!
廣德嚴令貴族捐國糧,最終得了十萬石。班超也及時伸出援手,令廣德先後向鄯善國、莎車國派出使節,持漢大使符信沽糧、借糧,又籌措了三十萬石慄米,正不斷從兩國運往西城。廣德則拿出府庫全部家底,不惜一切沽糧,大頭已有着落了,熬過冬荒已不成問題。可要度過難熬的春荒,小麥、慄米缺口高達十五萬石,王廷是再也想不出法兒了。
賑災粥棚已經相繼關停,糧秣被迅速分派到各州和拘彌國,再由各部族分派到各戶。大災之年,糧食便是最大的政治,敢貪糧慄便是滅九族的死罪。廣德下了敕諭,劃了一道死槓,貴族、百官敢剋扣“一顆慄斷首、一斛慄滅族”,各州、各部族不得餓亡一人,“一人亡則酋長亡,一族亡則州長亡!”
亂世重典,爲保住于闐,廣德和整個王室都拚了。但國力式微,國庫已空,再無餘錢,眼瞅着春天到來時將舉國大荒,國王廣德慌神了。賑災本來便是王廷之事,可實在沒轍了,廣德只得涎着臉再次求助漢使團!
這種求人的事婦人出面效果最好,王妃南耶來到漢苑,她向紀蒿通報了糧慄缺口十五萬石這一荒年危機。安撫地方本就是“夫人”之責,紀蒿苦思良久,莎車、鄯善國、漢朝河西今年都大熟,廣德已從莎車、鄯善沽慄三十萬石,現在只有向敦煌郡借糧最靠譜。可這事她這個“夫人”辦不了,於是仔細思量後便來到班超的崑崙堂。
漢使團搬入漢苑的當日,班超見紀蒿主動承擔起了亂糟糟的雜務,便乾脆當起了甩手掌櫃。與淳于薊、于闐國大都尉休莫廣鵛、輔國侯尉遲仁和漢使團衆將一道,正在依據權魚的敵後斥侯們滔滔不絕的情報,想利用呼衍獗南下前的這寶貴的兩個月,籌劃組建鷲雕營和崑崙屯、修築烽燧煙墩以及南上崑崙等行動。
紀蒿進來時,班超與衆將正趴在大沙盤四周,在激烈地爭吵着。
胡焰正在反駁華塗、田慮,“焉澠已數月不知去向,吾使團便不能無視啊。寒菸在山巔處境危急,還不忘發出召喚。即便寒菸能自保,試想,若焉澠果真上了崑崙山,助羊同滅了蘇毗國,羊同數萬大軍便如利劍懸于于闐國頭頂,那麼司馬明春出疏勒大計豈不要落空……”
這裡是議論軍機大事的地方,紀蒿除了一日三餐和晚上睡覺時帶着秅娃兒返回來,平常她便在呈於霸大夫人的院落內辦公,處理漢苑一堆雜務,並悄悄準備成立於闐國市尉府,將商道一大攤事管起來。
于闐國兩位大臣、漢使團衆將已經形成一面倒之勢,認爲冬春之時于闐國民缺衣少食,岌岌可危,漢使團絕不能輕易離於闐國一步。而以胡焰、蒙榆、周令、肖初月四匪爲一邊,認爲石亀新敗,呼衍獗冬季不敢用兵,最少有兩個月的時間,漢使團應上崑崙爲于闐國解除後顧之憂!
其實,胡焰原來是力主不上崑崙的,可現在斥侯稟報焉澠幾個月不在南城,他和蒙榆害怕了。身爲沙匪,與西域都尉府鬥了十餘年,他們太知道這個婦人的厲害。漢使團籌劃軍事時,紀蒿一般從不摻和,此時卻走到沙盤邊極其少見地盯着沙盤沉思起來,胡焰便打住話頭,與衆將一齊詫異地瞅着她。
“看吾作甚?汝等繼續吵架耶……”見班超一臉冰霜,似乎在惱她攪亂了正事,紀蒿嘆息一聲道,“唉——吾纔不想亂摻和,可年餘大旱,于闐、拘彌舉國夏秋欠收,府庫無存慄。國王令貴族捐糧得十萬石,打着漢使招牌向鄯善、莎車沽借三十萬石,冬荒已勉強能熬過,可要度過春荒還得有慄十五萬石以上……”
這段時間廣德正在四處沽糧,莎車國、鄯善國都大熟,班超沒想到缺口還有這麼大。此時聞紀蒿言,便怔了一下,只得轉而思索如何解開眼前這個最大的難題。
“司馬——”胡焰進言,“莎車、鄯善、河西均大熟,可向其借糧!”
衆將無人反對,只有軍侯樑寶麟憂慮地道,“莎車王滑得很,未必會盡力。鄯善國弱小,生民兩萬人,餘糧不多,再無他力。敦煌郡河倉城庫中倒是有糧慄數百萬石,糗(注:炒熟的米、麥等穀物)糒(注:炒焙脫水後的米飯)百萬斛,可那是國糧,得有皇上詔書才能動啊,再說……”
樑寶麟沒說下去,衆將都知道他後面想說什麼。皇上定下北征北匈奴國策時,朝廷中衆大臣反對的理由便是會拖累國力。此時漢使團剛下於闐國,便張嘴向朝廷要糧十五萬石,主和大臣和言官們豈不是找到了反對經略西域的藉口?豈不是生生給皇上出難題添堵?!
見衆將愁眉不展,尤其是班超眉頭緊鎖,一付一籌莫展的樣兒。紀蒿目光緊盯着沙盤上的障亭烽燧,那是胡焰謀劃的防禦系統,計劃從明年開春時舉于闐、莎車兩國之力全面動工,構建完整的防禦體系。忽然,她數着手指掐算着,嘴裡唸唸有詞,最後臉上竟然露出燦爛的笑容。
“夫人笑什麼?”華塗盯着可愛的小虎牙輕問道。衆將和班超、淳于薊都看着她,尤其是班超臉色陰沉,似乎即將要發作。
“笑笑也不行麼,規矩真多——”紀蒿指着沙盤沉思着,“吾在拘愚城時,曾帶部民修繕過城池,大體知道工時用料用工糧秣。大使,衆位將軍,建障亭烽燧是否是莎車、于闐兩國出人、出糧?是否準備明年春時動工?”
“當然——”班超沒明白她的意思,淳于薊便點點頭,“明年春夏,起兩國一萬民力,爭取三至五個月完工!”
“不能等明春動工……”紀蒿搖搖頭,似是自言自語,“吾以爲,冬春季節農人、牧人無事可幹,正開工之時也。等開春時或有大戰,那時便能用着。假如於闐國自出兩至三萬民力,莎車國僅出錢糧,至明年春時種夏慄前……應可完工!”
“妙策……”胡焰拍手叫好,班超與衆將也都恍然大悟,胡焰搶着奉承道,“夫人真一寶也啊,吾怎麼就沒想到?”
“妙策,確實是妙策——”尉遲仁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三萬大肚皮築城就食,糧慄難題頓解。今年秋墒又不錯,麥、菽已播上。如能捱到明年春,再播上夏慄,如天無大災,于闐國明年便能起死重生,夫人居功至偉啊!”
說着,這個高貴的王弟竟然躬身抱拳向紀蒿連連鞠躬致禮!
“還是先說正事——”紀蒿未還禮,卻又指着沙盤上的烽燧障亭道,“無屠置名爲置實是築壘,需一萬人,一個月便能完工。鷲巢是築塞,又在山頭,僅需千人以下,需兩個月。烽燧是難點,相隔三四十里需聳一座煙墩,以三層土墼夾一層葦、柳疊砌,每墩需建環院、三間套房、圍欄各一處,若以二萬人開工,兩月便能完成。若以三萬人開工,一月便可築成!”
班超和衆將象看怪物一樣地看着她,這胡女在拘愚城便是個當家婆,連築城、建燧這樣的土木工程她都門兒清,此時獻的一策無疑解了大難題!
“傳吳彥——”淳于薊扭頭對班秉道。
解了一個大難題,班超與衆將都目露驚喜,只有淳于薊隱隱有些不安。兵曹吳彥跑來了,淳于薊沒有看紀蒿,而是對吳彥道,“築城之事汝清楚,估測一下,三萬人幹三個月,需錢糧多少?”
吳彥掐算一會,工具、牛馬由各部族自籌,自然更不需要支付什麼工錢,維持烽燧運轉由各國負責,也不計算在內,如按照三個月,僅修築烽燧障亭需糧慄三十萬石以上,折款六千萬錢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