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嘛,麻煩自然要一點——”從不會笑的淳于薊卻對紀蒿友好地頷首,“嫂夫人請坐,先湊合着食點心、寒瓜,晚上再爲夫人接風洗塵!”
側案上多了兩木盆誘人的精細小點心,一大盆已經切開的紅瓤寒瓜。紀蒿慌忙走向側案後,可坐牀上並無水漬,一定是剛纔婢女已經調換了。紀蒿不敢擡眼看他們,或許他們這會心裡正忍不住笑呢,她感到脖子發燙,覺得真是丟死人了。
這兩個男人似乎並未發現有什麼異常,因爲班超聞“嫂夫人”三字,正不悅地怒視着淳于薊。而淳于薊卻面帶微笑,視而不見,還對紀蒿示意道,“朝穿皮襦午穿紗,懷抱火盆吃寒瓜。嫂夫人請用寒瓜、點心!”
紀蒿此時最怕聽到的是送她回拘愚城,可淳于薊卻分明稱她爲“嫂夫人”,這讓她從一個極端瞬間又到了另一個極端,頭深深地低下。看着案上擺着的桂花慄米酥、于闐黑芝麻胡餅等點心與一盆誘人的寒瓜,肚子一陣陣咕咕地響。她咬咬牙坐到案後,先從壺內倒出一漆碗酒一飲而淨。
“喂喂,壺中是酒……”這東西飲多可是要醉的,班超再一次提醒道。
淳于薊扭頭招了一下手,不一會侍婢又呈上一壺水和一隻白色的脂玉耳杯。紀蒿紀蒿故意未理會,又接着豪飲一碗酒。然後,左手拿起一塊慄米酥、右手拿起一塊寒瓜,一邊一口優雅地吃起胡餅、寒瓜。她已經餓極了,但還不時走到窗前憂心忡忡地向外看。
班超看一眼淳于薊,煩惱地嘀咕一聲,“餓死鬼——”
“小叔子華塗見過嫂夫人——”華塗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大禮。與衆將和衆刑卒一樣,華塗顯然對這個救過漢使團的拘愚女頗有好感。
紀蒿口含寒瓜,慌亂地頷首還禮。華塗又安慰道,“嫂夫人且先靜心飲食,衆姊妹一個不會少……”說着又向班超稟報,“輔國侯尉遲仁入城前即已令左將軍訖耶圍住呈府,私兵、家丁、僕婢未脫一人。國王已下令,明日呈府滿族盡斬!”
紀蒿聽得心驚肉跳,又聞“衆姊妹一個不會少”,還是心事重重地坐下來,端着耳杯喝着水,不停地拿着精緻的慄米酥往小嘴裡填。腮幫填得鼓鼓的,又一付提心吊膽、望眼欲穿的神情,不時走到窗邊向外看。
班超不滿地看了一眼華塗,他的耐心在一點一點地消磨,“無外人在場,未必也要稱什麼‘嫂夫人’……”
淳于薊、華塗自然不會理會班超的不滿。紀蒿心裡也不滿地哼了一聲,沒有吾頂着這個“夫人”頭銜,汝拿什麼殺呈於霸?
見三人分明都未當回事,紀蒿則表情漠然,班超火氣便上來了,“蠢丫頭汝聽明白了,把這個彌天大謊給吾再撒下去,敢露出馬腳,立馬趕回且末!”
紀蒿抿抿脣,聞言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慄米酥。蠢便蠢罷,只要不送回拘愚城,愛殺愛剮隨便。“夫妻”二人似乎有較勁的意思,淳于薊和華塗見狀從案後起身,淳于薊先向紀蒿頷首致意,“嫂夫人勿急,吾要去呈侯府看一下!”
淳于薊和華塗剛離開,班超直視着她的眼睛小聲譏道,“崑崙山夠高,西域的天夠大,可都沒汝心胸要寬廣,這些坎坷經歷對汝又算什麼,別以爲吾不知道……十個奴隸護衛就敢闖大漠,汝差點害死那十餘女娃,罵汝蠢心裡還不服。這回沒別人,說說汝的壯舉罷,又是如何落入呈於霸之手的!”
現在對紀蒿而言,她的譏諷、惱怒或不悅已經都算不得什麼。現在她要讓眼前這個男人知道,呈府是個魔窟,他抄了呈府不必於心不安。於是,她便將這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向眼前的這個黑臉男人一五一十地從頭道來,說到傷心處,止不住又傷心淚落!
……
漢使團下於闐國後,紀蒿便密謀良久,蠢蠢欲動。恰好此時拘愚部族的小商隊從河西敦煌郡滿載而歸,紀蒿趁酋長紀欒到且末城公幹不在拘愚城,便令陳隱從商隊鏢師中挑選十二人做護衛,帶着足夠的淡水、食物、馬料,不管不顧地一頭闖進了茫茫沙海。
陳隱字歲,外號不死鳥,他是漢朝河東安定郡盧水羌人,年近四十歲。當年,陳隱爲朋友報仇,在武威郡宣威城(注:即今民勤縣西南)殺了莫氏兄弟二人,受到武威郡通緝,便帶傷潛進西域,後來昏倒在拘愚城外的河畔叢林內。
奄奄一息之時,恰巧被帶着姊妹們到河裡洗澡的紀蒿發現,便救了他一命並收留了他,成爲拘愚城的奴隸。陳隱傷好後,紀蒿見陳隱沉穩可信,人品方正,且武藝高強,於是便委以重任,令其做了拘愚城唯一的一支小商隊的鏢師之首。
這天夜晚降臨時陳隱已經感覺不妙,後面一支大駝隊總是不遠不近地跟着,已經二三天了。他將駱駝圍成一圈,將紀蒿與胡女們緊緊地圍在駝陣核心。到後半夜時時,後方商隊的鏢師們突襲了駝隊,一場血戰後商隊被殺二十餘鏢師,陳隱與奴隸們則一一陣亡,紀蒿與胡女們全部被俘!
在千萬裡大流沙中,女人可是寶貝。就在鏢師們將衆胡女摁倒準備享受戰鬥成果時,紀蒿急中生智,用漢話一字一句亮明身份,“汝等皆漢人,吾乃大漢使節班超夫人,汝等傷害吾及下人,不怕天誅地滅麼?!”
羣獸們雖然已經被淫慾燒昏了腦袋,但“大漢使節班超”還是令他們如雷貫耳,他們愣了一下。但也僅僅是愣了一下,箭已在弦上,那顧得這麼多?可慄弋胡賈鄭一聞言覺得不同尋常,便在幾個鏢師的光屁股上一人狠抽一鞭,制止了衆獸的施暴。
鄭一祖上前漢時定居漢朝河西,現在一大家人都在張掖。身爲慄弋賈胡,在他眼裡,女人不過是貨物,可漢使團正在爲國出使西域,動了他們的女人,他還真不敢。班超和他麾下三十六將孤軍激戰疏榆谷,在鄯善國火焚匈奴使團,這可是一羣殺人魔頭啊,就是躲到蔥嶺以西故國慄弋後半生也休想安生!
紀蒿看到鄭一在猶豫,便祭出了殺手鐗,“太公與衆人均爲漢民,明知吾爲漢使團女人,還作此禽獸之事,爾等內心尚能自安否?!再說,貪一餉之歡後,莫非汝駝隊能逃到天上去……這是漢使贈吾之符信與寶劍,太公請看!”
鄭一看了七星劍與符信,尤其是那枚黃色的銅符信,正用陽文刻着“軍司馬、漢大使班超”幾個篆字,而背面用陰文刻着“鴻臚寺”三個隸書大字。鄭一腦袋一片空白,這他媽那還能有一點假,他驚慌地翻身便拜,“漢使夫人受驚了,小人驚擾了夫人,罪該萬死,請夫人恕罪!”
衆鏢師見狀,心頭燃燒的慾火也嚇得迅速冷卻下來。將幾個胡女摁在沙上的幾個鏢師,成了男人中最倒黴、最不濟的人。他們已經剝下胡姬身上襦衣,蓬門早已洞開,撕打中暴怒的長槍即將入港並對準靶心,就差臨門一腳、登堂入室,可在鄭一的怒喝下,也只得戀戀不捨地將身下胡女放開!
紀蒿和衆胡女躲過一劫,天亮後便隨鄭一的大商隊戰戰兢兢地西行。到了土地龜裂、赤地千里的于闐綠洲後,恰好當時天起風了,鄭一害怕見到漢大使受到懲罰,便與紀蒿匆匆告別,率駝隊未進西城便直接奔皮山州去了。
與商隊分手後,紀蒿率衆胡女騎着駱駝向南奔向西城。北方天平線上,隱隱露出一團雲層身影。風兒越刮越大,雲團是黑色的,正翻滾着奔騰而來。隱隱傳來了雷聲,雲團上面鋪着一層桔色的光,顯得有些詭異、恐怖,令人心悸。老天,那可是雷雨雲,天要下雨了!
於是紀蒿做主早早宿在墨玉河邊一個看起來稍講究一些的客棧內。天黑下來後,外面風越刮越大,雷聲驚天動地,不一會兒果然下起了雷暴雨。疾風暴雨摧殘着馬架子房頂,發出噼啪嗚嗚的噪雜聲。這風雨夜讓紀蒿有點心悸,感覺要出事,胡女們早早地關上房門插上門閂鑽進蚊帳和衣擠在一起。
沙漠旅途勞頓,紀蒿終於在風雨聲中慢慢沉進夢鄉。她們睡得太死了,等她們從睡夢中被驚醒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入一夥強人手中。或許是這夥強盜發現了漢使的符信,到底未敢加害她們,她們被關了三日,一直無事!
可第三天黎明前,她們被堵上嘴一一裝進蔞筐之中,置於駝上搖搖晃晃地離開客棧。約晌午時分,一陣鼓樂聲讓迷迷頓頓、渾身疼痛的紀蒿醒了,她從簍筐的縫隙裡向外看到,北城門外,號角聲、鼓樂聲連天響起,于闐國正在舉行盛大儀式,送大軍出征。而她分明看到,一團火紅色的漢軍赤色旗幟正迎風飄揚。
紀蒿認出了漢使團,她拚命掙扎,可手腳被捆着,嘴被堵着,身體蜷曲着蹲在大簍內已經麻木得毫無知覺,這讓她急出一身大汗,可卻一點辦法沒有。她無奈地搖頭認命了,淚水無聲而出,眼睜睜地看着漢軍的赤色戰旗從簍筐外走過,消失在沙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