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將大地照得慘白,接着,隆隆的雷聲便滾滾而來,由遠及近,不一會便“撲噠”“撲噠”下起銅錢大的雨點來。雨點越來越密,很快便變成瓢潑大雨,雨水順着肚皮溼透全身,冰冷徹骨。
暴風驟雨已經到來,整整一個晚上,班超也已經深思熟慮。他決心將計就計,上演一出東歸好戲,讓疏勒國貴族中的暗黑勢力自己跳出來!
他帶着小姑、寡婦返回大營,大營轅門前燈籠正在暴雨中顫抖着、搖晃着,雨簾中形成幾團白色的光暈。華塗頭上戴着斗笠,手裡還提着一個,正焦急地等在門口。見班超走過來,便將斗笠戴着班超頭上,自己跟在後面。
“疏勒軍衆將求見大使,都沒法睡了……”華塗小聲道,班超快步走向中軍大帳。進帳後他嚇了一跳,明亮的燭光下,所有將校黑壓壓的在大帳內靜靜地坐着,一雙雙眼睛憂慮地看着他。
他走進後帳,換過衣裳後便披散着長髮走回來,一邊用麻巾揩着頭髮上的雨水,一邊通報了皇上詔令,“午後收到聖上詔令,令吾使團歸國。並非要向諸將隱瞞,實是此時正兩軍交戰之時,此事只能暫且不議。吾累了,請衆將歸營歇息罷!”
他說得委婉,其實是下了逐客令。“大使,不能走,應上書,今上不知西域真情……”大都尉黎弇脫口尖叫,見班超神態堅定,臉現不悅,只好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衆將只得一一起身,戴起斗笠鎖進風雨中。
這是今年第一場雷暴雨,風聲、雨聲噪雜嘶鳴,小姑、寡婦甩甩身上的雨水,已經精神抖擻地坐在大案側。班超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果然一會淳于薊戴着大斗笠,披着簑衣走進來。他摘下斗笠提在手中,“司馬,黎弇欲死諫,疏勒軍衆將便在雨水中跪着!”
“啊?!”二人雙目相對,黎弇如此決絕,令班超震驚。
疏勒國夏秋少雨,但天卻在這個夏夜彷彿被捅了個洞。滂沱大雨整整下了一夜,赤水河裡波浪翻卷,濤聲嘩嘩作鳴。大都尉黎弇令漢使營主將黎陽領軍嚴密防守大營,而他自則帶着蘇矸、山溥茯、都甾、圖怫四員大將,直接跪在班超帳外的雨水裡!
黎弇甚至放出狠話,他要死諫,拚得一死,也要留住漢使!
這些人都是鐵心追隨漢使團的勇將,班超怕真的鬧出什麼事,只好傳令幾人進帳。黎弇與四將身上簑衣已淋透,班超理解他們心情,只得好言相慰。
“吾謝衆將信賴,也知衆將心意。大都尉與衆將都不是外人,皇帝令使團歸國,超爲人臣便只能遵詔。然斷匈奴右臂,乃大漢國策,斷不可棄。正兩軍交戰,呼衍獗大軍便在城北十里。此時議論此事不妥,衆將且歸帳歇息,待敵退之後,本使纔會帳議定奪!”
他按照想好方略,好容易將黎弇及疏勒四將勸回帳。
第二天雨雖然停歇,可一場大雨一場熱,赤河畔氣溫逐漸升高。短短几天,消息便已經走漏,恐慌氣氛開始在大營和赤河城內瀰漫着,疏勒軍屯長以上將領便圍在班超的大帳前,帳門都被堵着。他們就要等漢使一個字,是“走”還是“留”?
這是疏勒國最黑暗的日子,也是他班超和漢使團最黑暗的日子,呼衍獗兩萬餘大軍在十里外虎視眈眈,疏勒軍將領自己卻胡鬧開了,這讓班超勃然大怒!
“罰大都尉二十鞭,由黎陽執刑。再敢亂吾軍心者,軍律伺候!”
黎弇被當衆抽了二十鞭子,執鞭子的人是他的同產弟黎陽,疏勒軍集體“上訪”、“請願”這才被彈壓下去。但屯長以上將領,還是按照黎弇命令,一齊聚集在漢使團的幾頂大帳周邊,一刻不離!
班超無奈地默許了將領們的圍帳,你還能不允許人家在帳外站立麼?
非常時期,驛吏頻繁進出,令兵民驚恐不安、一夕三驚。這天無屠置四名驛吏又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一前一後衝入大營。這一次驛吏送來的不是朝廷的詔書,而是蒲類國王霜刺與伊吾假都尉麥香分別送來的急函!
看着霜刺與麥香的信,班超的目光越過西域南道各國,緊盯着縑圖上遙遠的白山(注:即東天山)、疏榆谷(注:即巴裡坤草原)與伊吾廬城(注:即哈密西四堡漢代古城遺址)。他已放眼西域全局,開始着眼蔥嶺東西,在這個黑暗的時刻,他要獨自爲大漢撐起西域一片天!
宜禾都尉曹錢按皇帝詔令撤回樓蘭時,霜刺和伊吾假都尉麥香便都悲哀地認識到,萬里之外的朝廷已經不能指望了,蒲類國的生死唯有依靠仍留在西域的班超漢使團。於是,他們派驛吏以八百里加急的瘋狂速度,馳報遠在數千裡之外赤河城的班超,請求班超將蒲類國納入麾下,統一調度伊吾廬城與疏榆谷的防守。
蒲類國惶惶不可終日,疏榆谷孤懸山北,千鈞一髮時刻,班超收到驛信後無一絲猶豫,便迅速採取了行動!
他與淳于薊、胡焰、蒙榆密商後,連續派出二組雙騎驛吏,繞道樓蘭城至伊吾廬城,嚴令霜刺、歙渠、麥香遵令行事:
“收縮防禦,隨時做好放棄疏榆谷準備。如北匈奴人南下,則蒲類國收縮至白山以南,與漢軍星磧山楚良部相互策應,暫守伊吾廬!”
“要放出可靠斥侯,前出探明三百里內敵情。汝等切記:如單于舉國南來,國王不必死守伊吾廬孤城,此爲至要。敵如重兵進逼伊吾廬,務要舉國南徙樓蘭城,並在樓蘭屯田、練兵,靜待復國之時!”
並派出信使急令鄯善國國王佗廣伽,與正在樓蘭城屯墾的權魚兒、伊蘭、金慄,“提前籌備,接收蒲類國國民南徙樓蘭!”
其實,此時班超並無朝廷的詔令,他是在越權指揮蒲類國。
在整個西域相持戰這最艱苦的一年中,岌岌可危的蒲類國堅守白山南北的疏榆谷與伊吾廬城,拖住了呼衍王、左鹿蠡王共數萬大軍後腿,令其不敢放手支援已經進入西域南道的呼衍獗,這成爲班超奪取戰略相持勝利的一個關鍵因素。此時此刻,班超無論如何也不能聽任蒲類國再陷南呼衍部手中!
中軍正不停地派出驛吏急馳出營,將漢大使班超命令傳送到數千裡之外。而敦煌郡驛卒們也不辭勞苦、風馳電掣馳入赤河大營,他們送來了雒陽漢宮發來的四道詔書,言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勒令漢使團限期東歸!
驛吏黃色的身影馳進馳出,奔騰的戰馬令泥水四濺,忙碌的景象深深地牽動着全軍將士的心!
原先只是疏勒軍將領們在圍帳,現在漢使團衆將也加入了圍帳、請願的行列,而且領頭的正是漢使團的四號人物蒙榆。蒙大俠公開抗詔,他振臂一呼,於是這火便熊熊的燒了起來。班超怒而彈壓,他公開將以蒙榆爲首的力主矯詔、抗詔的中軍衆將斥責了一遍,並嚴令,“擅自妄議軍機者,軍法從事”!
軍規雖然森嚴,但蒙大俠是什麼人,他態度決絕,一呼百應,力主使團抗詔拒歸。這個老沙匪這是在公開挑戰班超、淳于薊的權威,他揚言,“如漢使遵詔東歸,本將便率願意留下的弟兄守護疏勒國,只到漢使再度歸來的一天!”
就這麼鬧鬧攘攘的一個多月過去了,到了陰曆六月,赤河城外戈壁和荒漠上烈日炎炎,熱風蒸騰炙人。
沙漠戈壁已經進入一年之中最熱的季節,進入六月後已經連續十餘天,每天朝食剛過,中軍大帳內便如蒸籠一般。班超與淳于薊、胡焰三人光着膀子,長時間趴在沙盤上。他們就象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已經將即將發生的一切進行了十餘次嚴密推演!
從楨中城運來的冰塊供應不及,酷熱令衆將苦不堪言。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略對峙,漢匈雙方均已經精疲力竭,都到了難以爲繼、精神崩潰的邊緣。
陰曆六月十三日,衆將帶着欣喜的神情一起涌進大帳內。見衆人神情有異,淳于薊冷冷地從沙盤上擡起頭道,“又怎麼了,莫非呼衍獗已退兵?”
誰知一語成讖,錦娘接口慌亂道,“正是正是,副使神了,真退了全退了,呼衍獗咋夜不戰而退……”
班超和淳于薊心裡都暗暗鬆了口氣,可臉上卻無一絲高興的神色。呼衍獗此時撤軍,分明是在給他班超一個歸國的理由。
看來,漢朝撤回漢使團的一道道詔書,北匈奴隱藏在大漢內部的斥候已經得到準確情報。班超有一萬個理由相信,此時疏勒軍赤河城大營內發生的一切亂象,呼衍獗肯定也是一清二楚。
這有點詭異,似乎朝廷與匈奴人在一唱一和,在創造條件逼漢使團東歸!
驛吏頻繁來到漢使團,耿秉的信使、竇固的信使終於也都來了。此時的老將軍竇固已經沒有漢軍主將的身份,他是以竇氏之主名義給班超寫來一封私人密函。
“河西軍大將韓融女韓珏,化名王珏,曾嫁車師後國王安得爲妃。前在金滿城,吾已收此女爲義女。耿恭守疏勒,韓珏襄助食物,功不可沒。耿恭撤回敦煌,韓珏與一子兩女亦爲單于囚於呼衍部舊地娑陵水(注:即今蒙古國色格楞河)北!”
而徵西大將軍耿秉的驛函也說的是同一件事,“王珏有功於大漢,現母子身陷漠北呼衍部舊地娑陵水,孤兒寡母,境況淒涼。漠北蝗災遍地,六畜多亡,瘟疫橫行,形同煉獄。着令敵後斥侯,妥爲襄援!”
這讓班超心情黯淡到了極點,正是絕望的時候,他望眼欲穿,多麼希望竇固與耿秉能給他指點迷津。可盼星星盼月亮,竟然盼來這麼二份不疼不癢的驛函。果欲救王珏,竇氏門客能者無數,何需萬里送信於疏勒國?!
但也僅僅是一瞬間,班超便明白了竇固話後之意。他同時也意識到,性烈如火、敢作敢爲的徵西大將軍耿秉,此時或將失去兵權,再無力救援王珏!
真是一對老狐狸!逢人只說三分話,也只有他班超才能猜透這二個猛人心胸中那份高過蔥嶺、比沙海還要寬闊的獨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