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樓蘭的主人,是樓蘭城統治者,因此他旋即便不屑地道,“扯太遠無益,吾再說最後一次,傳國王令,‘允蒲類人自即日起爲鄯善國庶人’。此非本州長爲難汝等,敢不從者,盡殺無赦!再說,玉門已閉,伊吾廬或已爲呼衍王奪佔,蒲類國已然不存,漢侯與部民莫非欲在吾樓蘭城立國……”
終於說出了鄯善人心裡話,處心積慮排擠霸凌,不就是怕吾蒲類人鳩佔鵲巢麼?
麥香受夠了,看着四周黑壓壓戰戰兢兢的部民,他們可都是老弱病殘,身爲老王獨女,身爲大漢蒲類國漢侯,她知道自己得爲他們做點什麼了!她向州長頷首,面色平靜用溫順語氣道,“大人說得對,麥香討擾樓蘭既久,現在是得做出決斷了!”
鬻灃對她的話大爲嘉許,便開始訓斥圍在四周的部民。麥香卻仰首貪婪地看着藍天,今日無風,天上白雲飄,往常黃濛濛的沙塵已不見蹤影,這是樓蘭城極少見的好天氣啊。她沒有理會鬻灃的喋喋不休和咄咄逼人,躬身撿起班超的縑信,珍重地疊好收於長袖中!
一切再自然不過,蒲類人的命運似乎已經註定。現場絕沒有人會想到,麥香突然發難,毫無徵兆地“嗷”地淒厲尖叫,已抽出腰中寶劍,只見一道寒光掠過,寶劍已堪堪橫在鎮守使脖頸!
這柄利劍,還是在伊吾廬被封爲漢侯時,大漢奉車都尉竇固親手賜給她的。這婦人瞬間爆發,鎮守使鬻灃毫無防備,便驟然被她制住。形勢急轉直下,國兵們驚呆了,一邊的蒲類國牧民們嚇壞了,所有人一時都呆若木雞!
麥香瞋怒如猊,一對藍色的秀眸中,寒冷、鄙夷、不屑、盡匿殺氣。這目光可不象是在嚇唬人,鬻灃殺人無數,豈會看不懂,頓時嚇得臉色煞白!
他雙手懸在半空中一動也不敢動,怕刺激了她,冰涼、鋒利的劍刃就深劃在他的脖頸,只要這娘們小手哪怕就哆嗦一下,他的血管就會被切斷。他嘴中哀求,希望拖延時間,找到戰機制服這婦人,“別別別……好說好商量,不是鬧着玩兒的,女人拿劍可沒準頭……小心……小心小心,傷人要頂命的,傷了本州長,誅九族,部民盡連坐……”
“哼,這回怕鬧大了,晚了也!”
麥香心裡屈辱,冷笑着厲聲恚道,“連漢大使的話都敢不聽,還假借國王之名逼吾就範……”
說着,她淚水奪眶而出,嚶嚶哭泣,“哼……蒲類人雖離鄉背井,可吾等也是人,不是牲口。鄯善也是漢地,何故如此欺凌吾蒲類國民……”
忽然,她左手揚起縑信,對慢慢圍上來的國兵聲啞力竭、高聲厲喝,“樓蘭衆卒聽着:漢大使班大人有函在此,大使令國王嚴治樓蘭守將,不得逼迫蒲類人。鎮守使藐視漢大使令,以下犯上,是爲死罪!今吾便替大漢執行死刑。國兵如敢違大使令者,盡斬不赦!”
“啊?!汝玩真的啊……”鎮守使鬻灃沒想到麥香來真的,他嚇壞了,“別別,夫人……再商量啊……”渾身緊張得微微哆嗦,嘴上求饒,分明在伺機反抗。
“駝日的,到地獄與汝妹去商量罷!”麥香未給他機會,鬻灃突然低頭欲脫離劍鋒,麥香眼疾手快,右腕一抖,將其抹了脖子,然後從容地插劍入鞘!
血噴涌而出,鎮守使鬻灃震驚地瞪着雙眼,他至死都不相信這個美麗的塞女真敢殺人,而且殺的還是他堂堂的樓蘭州長兼樓蘭城鎮守使。
可脖子左邊感覺被馬蜂蟄了一下般,火辣辣的疼了一下,但熱乎乎的血在瘋狂滋出,他知道大血管已經切斷,右手便恐怖地捏着脖子傷處。但血從五指間洶涌而出,瞬間染紅手指、肩獸首,並瓢潑一般順着甲服灑向地面,很快腳邊地面又被染紅。他不死心,雙目恐怖地圓睜着,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身子驟然變得有點寒冷,終於雙腿一軟,雙膝慢慢跪下,身體慢慢地仆倒於地,抽搐着死去!
猩紅的血已經染紅了地面,國兵們、國民們呆若木雞。榆莢和幾個小兒嚇得尖利哭泣,榆錢趕緊將她的小腦袋緊緊地捂在懷抱中。
在樓蘭城,鎮守使身兼州長之職,地位至高無上,是鄯善國在樓蘭城的最高官員。可現在這個州長兼鎮守使竟然被蒲類國這個年輕女人給私刑斬殺了,而且就在他們面前。國兵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在百騎長率領下便戰戰兢兢地舉着彎刀,慢慢地圍攏上來。
麥香殺了鎮守使後,心裡也硌頓一下忐忑起來,她知道禍闖大了。白虎與數十個男牧民都手執彎刀,站立麥香身後,與國兵對峙,雙方刀槍相對,一觸即發。
此時已經沒有退路,麥香高舉着班超的信高聲道,“鎮守使違背漢使令,已被吾正法,汝等敢追隨鎮守使,殺無赦!”說着,便揮劍逼退了一名已經靠近的國兵。
國兵們依然猶豫着,沒人敢靠近她。但他們仍猶豫着圍成一圈,不敢放她走。眼前的女人可是蒲類國漢侯,伊吾鎮守使歙渠的夫人,自然也沒人敢擊殺她!
“國王有令,不得虐待蒲類國民……”
就在這危急時刻,一陣馬蹄的噠噠聲傳來,鄯善國驛吏已飛馬來到了軍屯城。驛吏高聲喊叫着,奔到軍屯城伊吾假都尉官署帳前,見鎮守使已經被斬殺,屍體正血淋淋地面朝下臥在地上,一時也愣住了。
麥香將泥封的官信匣子主動接過,心裡七上八下,打開匣子,取出其中的簡書,卻見上面寫着:
“本王敕諭,樓蘭城鎮守使、州長鬻灃,擅逼蒲類人歸鄯善國,甚爲不妥。現着鬻灃速還驩泥城,樓蘭城暫借蒲類人屯住,請蒲類國王、伊吾都尉分兼州長、鎮守使之職。在國王與都尉未至時,由伊吾假都尉麥香暫領假州長、州尉!着麥香速領鄯善國樓蘭城本部兵北上,接應霜刺國王、歙渠都尉南下樓蘭。此令由國王親自頒發,兵民不得違背!”
麥香大喜,便高聲將敕諭唸了一遍,國兵們開始還有人懷疑,百騎長拿過驛函看了一遍,便似乎很委屈地帶頭跪下,嘴裡更是很不情願地道,“見過假州長、州尉!”
其餘國兵們見狀,知道是真的,便都三三兩兩地跪下行禮。
麥香懸着的心這才放下,她大大方方地道,“衆軍請起,速將國王敕諭制牌,告示全城吏民。命樓蘭城本部人馬,明日隨本州長北上,迎接蒲類國王霜刺南撤樓蘭城!”
國兵們草草埋了鬻灃,當天麥香便走馬上任。第二天黎明時分,她點起一千五百名鄯善國兵順着商道北上。走到白龍堆時剛要向墨山國方向放出警戒,恰好霜刺、歙渠率領蒲類國兩千國兵、三千國民正撤到這裡。三人便合兵一處,一起進入沙漠南下。
原來,霜刺與歙渠接到班超的驛令後,不敢耽擱,便通告各部族,準備舉國南下。但是,進入沙漠九死一生,留在伊吾廬或也是死,畢竟是故園。於是,有的部民捨不得離開伊吾綠洲,有的原來就是由匈奴部族歸順而來,很多部族便選擇留了下來。
霜刺與歙渠不想爲難衆人,便告別留下的國民,帶着三千餘國民進入沙漠,義無反顧地南下樓蘭城。
……
蒲類國依然據守着伊吾綠洲,並未按照漢朝皇帝的詔書放棄伊吾城,令呼衍王大怒。他本來已經下令給呼衍獗,令其帶焉耆國一萬五千人,到車師前國與其匯合,準備共取要點伊吾廬城。
封地內三萬國民已經來到車師前國,現在呼衍部僅能以車師前國爲根基。這讓呼衍王對伊吾綠洲垂涎三尺。可就在呼衍獗令焉耆國兵即將東下車師前國時,班超突然北上圍溫宿城的驛報來了。
這令呼衍王一時大爲不解,漢朝皇帝已經放棄西域了,班超這混蛋怎麼沒完沒了還北上進攻了?漢家小皇帝到底是怎麼當的,難道班超連漢廷的話也不聽了麼?
冷靜下來,他不得不暫時放棄了襲取伊吾廬的計劃,先應付班超的挑釁。
戰報隔幾日又接着來了,班超打援擊殺了姑墨國大都尉披枋,焚燬了姑墨倉!
這消息令呼衍王震驚、心裡陣陣生寒,姑墨倉被焚燬,百萬石麥子、稻米化爲灰燼,更讓他心疼不已。他怒不可遏,派出信使再一次嚴令呼衍獗,“速將龜茲、焉耆國兵取疏勒國!”他只給呼衍獗半年期限,“如半年後仍不下疏勒,提頭來見!”
呼衍獗接到呼衍王令時,正帶着三萬龜茲、焉耆國精騎在赤河城下進退兩難。攻城五日,毫無進展。糧秣將盡,最終無奈撤軍!
派出信使給呼衍獗送去命令,呼衍王擔心左鹿蠡王搶去伊吾,便率軍迅速從車師前國東進,快速進入伊吾綠洲。他紮營在綠洲三道河的河邊,離伊吾廬城仍有一百餘里,卻遲遲不動。他既要保住伊吾廬不落入別人手中,又不想急着攻城。漢朝已經閉關,現在蒲類國孤軍撐不了多久,時間在他一邊,他要等蒲類人自潰,再一舉徹底擊滅之!
就在此時,忽然斥侯稟報蒲類國已經舉國南下,留下了一座伊吾廬空城。呼衍王大喜,迅速進軍接管了伊吾廬城,並將王庭設在伊吾廬。
至此,在西域漢軍大潰敗的這兩年裡,由於漢章帝劉炟主動放棄伊吾屯兵,關閉玉門、陽關,致使竇固大軍兩徵白山的輝煌戰果毀於一旦,漢軍在北線最重要的屯兵基地伊吾綠洲再陷匈奴人手中!
……
漢朝全面退守,現在位於河西最西陲的敦煌郡十分尷尬。
樓蘭城官吏在霸凌流落到樓蘭綠洲的蒲類人,敦煌太守趙統想管卻又感無能爲力。接到班超的信使送來的信函後,他既感到震驚又更加爲難。老實持重的老將軍,斷然沒有班超敢於抗詔的精神,他不敢違背帝令,但又對樓蘭城蒲類國民安危不放心,能做的便是悄然派出斥侯探聽。
形勢在快速惡化,當斥侯稟報麥香斬殺樓蘭鎮守使並自領州長後,趙統大驚失色。如果樓蘭城因內訌而自潰,南呼衍部必越白龍堆南下佔領樓蘭城,那麼他的敦煌城將瞬間從西域的堅強後盾變爲交戰前線,整個河西都將處於南呼衍部的威脅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