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當日你見到的一樣吧。祖父自從上次與姑姑見面以後,比平日裡吃得多了,還經常在院子裡散步,說着改日到應府看望姑姑的時候,要看着精神些。”提起家中的親人,謝雪臣的笑容明顯多了幾分溫馨和自豪。但很快,謝雪臣就想到了應珙的心情,她離開家人一個多月了,想必是非常掛念他們的。方纔的問題,除了想要知道謝家人的近況以外,大概還有更深的期望吧。
“進宮之前我跟姑姑通過信,應府上下都很好。應公子的婚期快到,姑姑和姑父也都忙得焦頭爛額的。但是每一次我進宮,姑姑都會讓我看看你,還說,雖然你已經是宮妃,但是他們都不希望託你的關係,而讓他們在某些方面受益。”
應珙認真地聆聽着,澄澈的眼睛裡開始出現了晶瑩。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又恰如其分地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那就好了。”
突然一陣喧譁,一個太監卑躬屈膝地伸着手,任由一位穿着典雅的婦人搭着他的手緩步走出來。衆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那華貴的婦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她肌膚白皙粉嫩,大眼炯炯有神,鼻樑高挺精緻。她的髮髻是所有愛美的婦人都沒有見過的花樣,一支鑲着藍色寶石的鏤金鳳釵穩穩地插在她那如同瀑布一樣順長的青絲之上,映襯得所戴之人的氣質更加超凡脫俗。
能有這樣豔壓衆人的氣魄的,孟康之中除了靖安太后還有何人?
賓客們開始走動着,各自回到了自己應該在的地方,蹲下身子給這位傳奇一般的孟康太后行禮:“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靖安太后的笑容越發迷人。她任由崔玉嬋攙扶着自己到上首的鳳椅上坐下,整了整衣衫,美麗的杏眼一掃堂下黑壓壓的人羣,才慢悠悠地開口,溫和地道:“各位都起來吧,無需多禮。”
衆人慢慢地站起身來,卻還是低着頭,無比恭敬地樣子。有人偷偷地擡眸窺探美貌的靖安太后,反倒生生被對方的氣質壓得重重地低下了眼皮。
靖安太后朝一旁的崔玉嬋投過去一個眼神,自己則神色悠然地端坐着。崔玉嬋走前一步,向着賓客大聲地說道:“陛下正在清明殿處理公務尚未到來,太后請各位先行入座,欣賞一下歌舞。”
堂下衆人都入座以後,一羣娉娉嫋嫋的,穿着舞衣的女子魚貫而入,在大殿中央翩然起舞。舞女們身姿窈窕,活躍如同鳥雀。她們身穿統一的粉色舞衣,衣袍看似緊身,然而她們舞動起來綽綽有餘。
如果只是一般的太后的生辰,這壽宴必定會交由後宮妃嬪去打點一切的。只不過靖安太后的壽宴卻十分不同,後宮的妃嬪一個都沒有參與到佈置和安排之中,反倒全程是太后自己操辦。這大殿上面的一切都是由靖安太后自己決定的,雖說這樣事務繁雜,但是靖安太后樂在其中,洛帝也不再勉強。
在舞蹈進入尾聲之時,大殿之外兩位高大英俊的男子信步而來。他們分別跨過殿門,笑容爽朗,英姿颯爽,惹得在場許多小姐都將目光從舞女轉移到他們二人身上,簡直移不開眼睛了。
全祥德淡淡地瞥了東海一眼,東海立刻會意,大聲地喊道:“陛下駕到——”
大殿中央舞動着的舞女們即刻讓出一條通道。洛帝和敷宗槿一臉笑容地從中走過。最後洛帝徑直走向上首的龍椅,敷宗槿則放慢腳步,故意等洛帝落座後才跪下給靖安太后請安。
座位上的許多小姐都出了神地望着面容堅毅的敷宗槿,那可真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好夫婿啊。不但有洛帝和靖安太后的寵信,而且對妻子如此深情。只可惜,這麼好的一個男子已經娶了正妻了……想到這裡,許多人都露出惋惜和嫉妒的神情,不由自主望向不遠處那位眉目清婉的女子。
“景銳侯,快將好消息告訴太后吧!”洛帝笑着對敷宗槿道,眼睛卻帶着輕蔑地瞥向下首的一個人。
敷宗槿心領神會,“稟告太后,秦平郡的張泉已經因爲貪污朝廷下發的免稅糧食被捉拿了。”
“張泉?”靖安太后緩緩地道,“哀家聽說,許多百姓都對他讚不絕口的呀,怎麼就貪污了呢。”
“太后,張泉是故意用賢能的形象收買人心。事實上,在他的大宅地窖裡,藏有許多食糧和銀子。百姓親眼看到了他隱藏救命的糧食,都紛紛看清了他的爲人。張泉的威信已經不復存在了。”洛帝跟靖安太后解釋着。
“這麼說來,這個張泉是個僞君子啊,”靖安太后望了望下首一箇中年男子,冷笑了一下,“皇帝給了他做父母官,爲民請命的機會,他卻不知道珍惜,偏偏去做這些陰損的事情。皇帝你倒是說說,怎麼處置張泉?”
座位上的一些大人都神色各異
。有些冷淡着一張臉,有些則鬆了一口氣,更有些想起虛僞的張泉覺得憤憤不平。
“張泉不僅貪污受賄,還藉此來試圖污衊朕,自然是不能輕判的。”洛帝心裡有數地說,“只是今日應當以太后的壽宴爲重,於是兒臣與景銳侯商議後決定,將張泉的事情緩一緩。”
座位上的六部尚欽大人孟斌甩了甩衣袖,起身站到大殿中央道:“太后,陛下以孝爲先,實乃太后之福,孟康之福啊!”
瑋妃眼波瞥向自己的父親孟斌,眼中有些許難以言明的複雜情緒。
一時間,場上許多官員都跟隨着孟斌的話腳恭維着。孟斌作爲六部的總管,擔任尚欽一職,身份僅比丞相低了一等,而他又是瑋妃的父親,自然會有不少官員想要攀附於他。只不過他行事十分謙恭低調,從未有徇私舞弊的傳言流出,若不是他真的正直不阿,便就是他心機深沉,城府極深了。
見大殿上那麼多人都開始說着洛帝孝順,這一頂高帽子就這麼蓋了下來,靖安太后微微一笑,不再追問張泉的後續事情。卻聽她似是無意地吐出一句話:“皇帝的決定自然是妥當的。班丞相,哀家聽說那張泉曾是你的門生,等到商議如何處置張泉的時候,你可要好好思慮,不要因爲與張泉有師生之誼就不忍重罰此人。”
靖安太后似笑非笑地望着面色鐵青的班衍慢慢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動作中還有一如既往的高傲與怠慢。但聽班衍說:“回稟太后,張泉此人犯此大錯,臣自當盡心而爲,殺雞儆猴,定不會對張泉存有疼惜之心。”
他神情懇切,可是他眼中那一抹冰冷與不甘,卻完完整整地被靖安太后與洛帝捕捉到。洛帝的臉上露出信任的表情,心中卻愉悅萬分。班衍,朕折損你一員大將,你怎麼能不給朕恭恭敬敬地與張泉脫離關係呢?看着班衍一臉的不情願,洛帝十分高興。
“朕當然是相信丞相的,”洛帝藏住脣邊的笑意,想一步一步地給班衍設局。他話鋒一轉,又道,“今日怎麼不見班公子來赴宴呢?”
座位上的官員看着洛帝與班衍在氣氛之間的暗暗較量,有的人後背早已被冷汗給浸溼了。從洛帝登基開始,兩人之間就已經十分不和。班衍這些年做出的損害洛帝皇威的事情,他們都不多不少聽說過。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兩朝丞相,真不知道他們的鬥爭會以什麼樣的結果收場。
而此刻令他們爲難的是,他們應該站到哪個陣營。這些年來,許多人都已經暗中歸順了班衍。據說班家的祖先是孟康的開國功臣,本來蒙、班兩家一直都和睦共處,可是到了班衍的祖父開始,兩家就漸漸出現了政治上的分歧,到了班衍這一代,兩家已經累積了許多新仇舊恨,班衍取代蒙氏的野心已經越來越濃烈。加上最近因爲班衍的從中作梗,洛帝在遠離都城的州郡之中早已聲名狼藉,班衍的勢頭漸漸崛起了,這對於其他的大臣,確實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班衍只是輕笑地道:“因爲臣的女兒身體不適,所以臣特意命犬子留在家中照顧他妹妹了。”
“哦?”洛帝與靖安太后對視一眼,有些驚訝地道,“怎麼班小姐的病還沒有痊癒麼?”
班衍有些憤憤地看了洛帝一眼,這擺明是明知故問的!他冷冷地道:“小女身體一直不好,前幾年更是大病了一場,直到現在還沒有調整過來……”
在場的人都聽出了班衍的咬牙切齒,不由得心中一跳。那位班小姐也曾是城中的一個話題呢。班小姐名爲班蘇,是班衍嫡女。幾年以前跟隨班衍進宮參加一個宴會以後,對洛帝一見鍾情。只可惜,當時洛帝與班衍已經很不滿意對方了。試問自己的父親又怎麼會允許自己嫁給死對頭呢?偏偏洛帝知道了此事,又每次都假裝不知情地,要在班衍心口上踩上兩腳,宣示着班蘇喜歡自己,可是自己就是看不上她!不久,班蘇便因爲對洛帝的單思,與對父親感到爲難而病倒了。
“班小姐體弱,病不能這麼一直拖下去的,”靖安太后默默地說道,“哀家記得班小姐喜愛梅花,不如就將班小姐接到芳梅殿去養病吧,也好讓宮中那位巫醫瞧一瞧。皇帝你覺得如何?”
洛帝看了看班衍沒有表情的臉,道:“兒臣覺得太后的安排不錯。芳梅殿的梅花雖然還沒有開,但是環境清幽,氣息清新,最適合用來療養。班小姐可是班丞相的愛女,朕能幫到的,一定會幫的。不知道班丞相舍不捨得自己的女兒了?”
班衍的嘴角**了一下,當即婉拒:“小女的病情並不是太過嚴重,若是讓她住進芳梅殿恐怕於理不合。”
一旁許久沒有說話的敷宗槿笑了一聲,看起來是覺得班衍是在謙虛,“丞相何須顧慮這層,陛下是真心想要讓班小姐養
病的。班丞相莫非是擔心班小姐一個人在宮中會孤單嗎?”
“這也不難,朕可以讓班公子一同進宮,陪伴班小姐。”洛帝笑得溫煦,可這笑容卻讓班衍暗暗怨恨。
他們根本就是一唱一和,明面上是詢問自己的意見,事實上卻是隻是在告知自己,班蘇和班申這雙兒女都要留在宮中了。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洛帝要將自己的一雙兒女放在眼皮底下監視着,不,或許是挾持着。洛帝想要用自己的一雙兒女牽制着自己,這也說明,未來,洛帝將要對自己做出些什麼反擊了。
但是如果自己此刻就拒絕,就表現得太過緊張了。自己若然表現出一絲一毫對兒女的在意,班申與班蘇會就此成爲洛帝的籌碼,他定會毫不猶豫地以兩人來要挾自己。不能,自己不能露出抗拒,要讓洛帝覺得,即使挾持着他們二人,也沒有絲毫的價值。
班衍暗暗地深吸一口氣,眉眼間的慍怒慢慢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沒有溫度的臉。“臣替一雙兒女謝過陛下、太后的恩情。”
衆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那些心如明鏡的都看明白了洛帝的意圖,即使是不清楚發生什麼的都覺得此事不妥,但是班衍就這樣面無表情地應承了,這真是十分意外啊。
班衍的反應也着實讓洛帝與敷宗槿吃了一驚,洛帝甚至在想,班衍是否還留有後招。
洛帝心不在焉地喝着酒,殿上的歌舞已經換了一輪了。靖安太后有點厭惡歌舞的眼花繚亂,便下令撤下了節目,大殿上的人開始互相攀談了起來。
此時,一直坐在女賓席,傲慢地擡着頭的舒貴人早就看到了遠處自己的母親。與父親對自己嚴厲的管教不同,母親總是很寵溺自己。她看清了賀夫人對自己使的眼色,便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拿起酒杯朝靖安太后走去。
原本在與靖安太后攀談的洛帝不經意地一擡眸,恰好看到身穿桃色紗裙,妝容豔麗的舒貴人正拿着酒杯笑盈盈地從這邊走來。他仔細地盯着舒貴人身上的紗裙許久,突然回過頭對靖安太后道:“太后,兒臣去將阿槿帶過來。”
“你們兩個呀,總是一刻都分不開似的。”靖安太后笑着道,望着他一路走下臺階。洛帝與敷宗槿這對錶兄弟,相處得真是比親兄弟要好得多了。想到這裡,靖安太后不免有一陣傷感,暘兒都已經不在自己身邊那麼多年了。
等靖安太后回過神來,豔光四射的舒貴人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
“太后,嬪妾祝願您身體康泰,容顏永駐。”舒貴人以一種乖巧的姿態給靖安太后敬酒,一個恰到好處的甜美微笑穩穩地掛在脣邊,旁人一看就是一個好媳婦的模樣。
靖安太后淡淡地看進她的眼睛,裡面似乎躍動着無名的雀躍。自己雖不喜歡洛帝平時這樣寵愛着她,但此刻看到她如此恭順的面容,也不好爲難了。正想要對她說話,卻一眼瞥到她桃紅色的紗裙之上,赫然繡着一種她無比熟悉的花草。
“舒貴人紗裙上繡的圖案很是別緻啊。”靖安太后穩了穩神,不動聲色地問道。
聽到太后關注了自己的衣裳,舒貴人欣喜不已。這紗裙本來就是要穿來討好太后的,沒想到太后這麼快就注意到了。
“謝太后誇獎,”舒貴人溫柔地低語,“這裙子上繡的是一種叫做‘忘憂’的花草,在民間,它又有‘母親花’的別稱。”
“哦?是嗎?”
舒貴人觀察着靖安太后的臉,對方眉眼平淡,但是聲音中卻有明顯的好奇。舒貴人連忙解釋道:“是啊,太后。這忘憂草又名萱草,相傳當遊子要遠行時,就會先在北堂種萱草,希望減輕母親對孩子的思念,忘卻煩憂。嬪妾覺得這萱草能表達孝心,於是就命繡娘將萱草的姿態繡在了紗裙上,在這團圓的日子,穿上給太后瞧一瞧。”
靖安太后沒有說話,只是望着裙子上那栩栩如生的萱草沉思。當年的蒙暘,自從認識了這種叫萱草的植物以後,每次見到靖安太后都會給自己送上一束萱草。雖然這種植物在小路邊隨手可得,但是蒙暘的心意足以讓靖安太后感動。但是蒙暘都不在了,她要這萱草又何用呢?
“團圓?舒貴人哪裡見得是團圓了?”不知不覺,靖安太后的語氣多了一絲不可察覺的寒冷,令一旁的崔玉嬋下意識看了舒貴人依然不知風雨將臨的面容一眼。
舒貴人尷尬地笑着,她只是隨口這樣說,沒想到靖安太后要刨根問底。她想了想,說道:“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是爲大團圓;太后一家同聚,是爲小團圓……”
“胡扯!”
靖安太后突然提高的音量將衆人的目光重新匯聚在上首處。聽得太后怒喝一聲,舒貴人立即惶恐地跪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