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不動聲色地將袖裡香囊遞給身邊的劉楚,施施然起身。
她起身走到宮殿中央,叩拜:“民女程息,見過聖上。”
皇帝的聲音悲喜莫辨:“水雲閣程息。你是揚州虞城人?”
程息未敢擡頭:“回聖上,民女本是揚州莊南人。”
皇帝把玩着手上的玉串,忽然嘆了口氣:“莊南人,沒錯,莊南。你父親……是我朝開國大將程放,以身殉國,朕本該給他個封號,奈何你母親執意不肯,身懷有孕卻執意離開。這麼多年,也是苦了你們母女倆了。你母親呢?”
“母親……”真正的程息在五歲時就已經夭折了,程母因此也變得瘋瘋癲癲。因程放原是林奕的部下,即使她們母女倆離開雲都多年,慕芙仍舊託劉楚照看着,只是人命敵不過流年,程母也在三年前病逝了。程息本該講出的結局,卻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口。
皇帝猜得十有八/九,只當她因母親逝世難過說不出話來,便也不再繼續追問:“莫要難過了,你是程家之後,能爲百姓做事,他們的在天之靈必定也欣慰。我虧欠你父母良多,說吧,你想要什麼?”
“程息出身杏林,只求天下安康,百姓無病無痛,並無他求。只是兒時聽母親所言,雲都繁華,想再待上一段時日,看看此處風景。還望聖上允准。”
皇上沉默了半晌,答:“你留下,可以。”
程息心頭一跳:那師父呢?她擡頭,殿上的皇帝皇后俯視着她,端莊威嚴。
“朕允了,你可以留下。”
程息聽此言,篤定皇帝是不想留下劉楚徹查豐城蠱蟲之事,雖說自己也是水雲閣門徒,但若要細緻地訴述其中緣由,劉楚是不二人選。
程息幾乎是下意識地喊出:“聖上……”
大殿忽然安靜,幾無一人發言。
“我父皇就是不想你師父留下,你聽不出來啊?”五皇子這一語,如同石破天驚,氣得皇帝拍案而起,怒喝:“豎子!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蕭婕妤嚇得連忙拉過自己兒子跪下賠罪:“請皇上恕罪!澹兒還小不懂事,是臣妾教導無方,皇上恕罪。”
皇帝喘着粗氣,礙着月氏人的面子沒能繼續罵下去,忍回怒氣:“下去!”
蕭婕妤如蒙大赦,拉着兒子匆匆離席。
淮王:“父皇,繹澹還小,不懂事也是難免的,您的身子纔是要緊。切莫爲這些瑣事,而傷了神。”
寧王:“是啊,茂行這幾日,天天吵嚷着要進宮來看皇爺爺,您這身子若不注意着點兒,兒臣是實在不敢帶他來見您了。”
皇帝聽罷此言,神色有些舒展,看了眼程息:“你起來吧。朕答應留你,可又見你捨不得你師門。三日後,朕自會派人送你們離開雲都,賞賜不少,權做你們爲豐城百姓盡心盡力的回報,不要推辭,下去吧。”
程息咬了咬下脣,卻也奈何不了,本有更好的說辭,卻讓四皇子攪得一團亂。她回到席間,回望了眼劉楚,見他無甚表情,輕輕喊道:“師父。”
劉楚將香囊遞給她:“爲師無礙,方纔那陣仗,比之八年前,實在是差遠了。尹昭也老了啊。”劉楚替程息夾菜,“師父只能送你到這兒了,接下來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
宴席收場,衆人散盡,程息扶着劉楚下階梯,忽被人叫住,回頭一看竟是張霖和任蘅。
任蘅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張霖卻噔噔地跑過來,有些愧疚:“今日是不是把你嚇到了?”
“張三公子,出了豐城,我在你眼裡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了嗎?”
張霖也覺自己話有偏頗,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說錯話了,我怕今晚皇上對四皇子發脾氣,你一多想,還以爲是說給你聽的。”
這她還真沒多想,四皇子尹繹澹這樣子,皇帝平日裡怕是沒少罵他。
“悄悄和你說,皇上平日裡沒少罵四皇子。”
“……”程息真是服了張霖了,“這話你可不能隨便亂說,被人聽見就說你以下犯上。”
“所以我只講給你聽啊。還有,你若想在雲都多待些時日,我就幫你去求皇上。就說……就說我們大家都捨不得你,你好歹也是程家之後,我們照料你也是應該的。”
程息正面着他,微微仰頭:“張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程家之後了?”
“我、我是到雲都才知道的!程將軍的事我那時太小,也不甚清楚,是我回雲都,我爹告訴我的,皇上也是那時知道的。”
看來雲都風雲中心之人,都早已知曉她的身份。程息看着張霖黑白分明的眼睛,知他從不會撒謊,她內心掙扎着,常黎是她生死患難的朋友,那張霖呢?林府遭難時,他也不過十一歲,如今她心中又懷疑張霽,可張霖又何辜呢?
“張霖……”這是程息第一次完整地叫他的名字,聽得張霖肅然起敬。
程息欲言又止,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自己該告訴他什麼呢?自己的身世,說我們兩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此決裂?說他大哥張霽似有私通外人之嫌,讓他與自家大哥攤牌?
什麼話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
“你早些回去吧。”
“啊?”張霖以爲程息有話要說,沒想到只是這句。
“還有,”程息頭也不回,攙着劉楚離去,“多謝。”
任蘅走近,搭着張霖的肩:“她說什麼了?”
“她說謝謝我。”
任蘅撇嘴:“還挺有良心。”
回到傳舍,程息剛要進屋,弧令站在遠處瞧她,程息回頭望了他一眼,心裡堵得慌,鼻子冷哼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阿莫耶指着門:“少主,我說什麼。又是用鼻子吧!”
弧令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你這小子真是越來越渾了。還真得給你找個女人治治你。”
“我不要,女人太可怕了,你看她。”阿莫耶又要指程息,被弧令一把拎了回來。
“少主,說起這事兒,您的匕首去哪兒了?我在豐城就沒見您帶着。”
“丟了。”
“丟了?”跟在身後的人都是驚呼,連平日了穩重的普珠都嚇了一跳。
“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能丟呢?這可是……”
“好了,丟了就是丟了,哪那麼多廢話。”
阿莫耶:“要不我們找雲都的匠人再打一把一模一樣的?”
普珠:“樣子好說,就是上頭鑲的寶石難尋,我記得有一顆,還是單于的賞賜之物。”
阿莫耶:“這……少主如此細心之人,怎會把這匕首丟了?莫非……莫非您已經送人了,卻騙我們說丟了?”
阿莫耶竟是一語中的,弧令卻面不改色:“我能送誰啊?”
“也是啊……除了二公主,您還能送誰呢?”阿莫耶一人嘀嘀咕咕。
普珠忽然朝對門看去,收回目光時,卻見弧令盯着他,神色淡漠。普珠一下明白,微微頷首,隻字不言,側身離去。
程息劉楚回到屋裡,剛要點燈,卻聞暗處有聲響,立刻警惕起來。
程息將劉楚護在身後:“誰?”
“姑娘,師父,是我,儲露。”一個人影從暗處走近,一把拉起程息的手,“姑娘,是我!”
劉楚將燈點名,訓道:“裝神弄鬼。”
儲露伸了伸舌頭:“你們沒來,我也不能點燈,就一直在這黑黢黢的屋子裡等着。”
“你怎麼知道這裡是我們的屋子?”
“那邊我也去過,一看就知道是一羣男人住的。”
程息低低一笑。
“你來所爲何事啊?”劉楚倒茶了啜了一口。
“是夫人遣我來的。”
“阿孃?她知道我……我在雲都?”
儲露看了一眼劉楚,不說話。
“是我寫信告訴你阿孃的。”
“阿孃爲何遣你來此?”程息斂着眼睛,“她應該是最不希望我踏上這條路的人……”
“可若姑娘你選擇了這條路,那夫人便會是最支持你的人。”儲露解下背上的東西,放到几案上,那東西身形細長,包裹得極爲嚴實。
她道:“姑娘,夫人說了,若你心意已決,不再回頭,便接下此物;若你還逡巡徘徊,便隨我一同回去。姑娘將要走的路,不可回頭,若是要離開,只有現在了。”
程息伸手將麻布一層層打開,手驀地一停,那是一柄長劍,劍柄與劍鞘的上端皆以琉璃鑄之,拔開細看劍身,燭光下泛着逼人的寒光。
“這是爹孃的定情之物,長月琉璃劍。”
“夫人說,劍不出鞘,便沒了它存在的意義。”
程息有些哽咽。
“夫人還說,世事無常,害得母女二人分別八載未能得見,如今你遠赴雲都,決心爲父雪恨,母親心中雖有千般不捨,但仍舊相信自己的女兒。只望不論真相如何,你都能珍重自己。”
程息強忍淚意,拿起劍端詳着:“定不負母親所託。”
“那如此,儲露便留在這兒,助姑娘一臂之力。師父在雲都,是待不長久的,如秀來也不可能,左右只有我能幫襯到姑娘了。”儲露又從懷裡拿出幾封信,“這是他們給你們的信,託我帶來的。師孃想收了寶兒做關門弟子,還想讓如秀和如琢在明年開春時就把喜事給辦了,師父您看如何?”
儲露不過二八,入師門卻比如琢如秀都早,也算是水雲閣的大師姐,她雖是被林家收養的,卻跟在劉楚身後的日子更長久,爲人通透,也是機靈得很,說話利落,從不拖泥帶水。
“只要是你師孃算的日子都好,我沒意見。”
儲露咧嘴笑了:“那您和師孃的好日子呢?”
劉楚被氣笑,在她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我和你師孃,什麼時候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