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見匡敏神色,就知事情必定不止這麼一點,喝道:“說!”
匡敏不着痕跡地覷了衛拓一眼,見聖人還沒讓他退下的意思,心道一聲衛承旨對不住了,方道:“這位名喚秋荷的宮女不禁拷打,胡亂攀扯,竟說——”他嚥了口唾沫,頗爲艱難地說,“竟說鍾婕妤與心腹女官銀鈴,也是這等關係……” ωωω● тtκan● c o
想到秋荷說出這件事時,即便是經過風浪無數的提刑處官吏也霍然色變的模樣,饒是以匡敏的聖眷,依然有些戰戰兢兢。
夏太祖秦嚴認定前朝採選十三至二十歲的良家美女入宮,三十六歲未得御幸方可回家的做法有傷天和,故大夏的宮女採選多以買賣爲主,唯有在女官和一些專門爲貴人準備的美貌宮女的選拔上才延續了前朝的制度,由特派官員去各地選拔,以充實後宮。
雖說夏太祖有令,只買十到十三歲的小娘子,卻架不住窮苦人家不願養女兒,巴巴地都要將女兒往奴婢的前程送。十歲的女孩兒賣五貫錢,七歲的女孩賣三貫錢總行了吧?沒錢沒糧的,孩子瘦瘦小小情有可原,負責這塊的內侍有錢進賬,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既然是買來的宮女,一輩子也就留在宮廷,年輕的時候還能仗着幾分姿色做一做攀附貴人的美夢,伴隨着時間一天天的流逝,認清自己多半隻能一輩子做粗使宮女後,深宮的寂寞便壓倒了一切,宮女與宮女之間,甚至宮女與內侍之間,無可避免地會產生一種異樣的情愫。她們如夫妻一般相處,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相約不離不棄,感情之深厚甚至勝過夫妻。
這等情形,上至聖人,下至宮中的粗使雜役,沒有不清楚的,卻也知此事禁不住,反正聖人和諸位皇孫貴胄很少去動這些奴婢出身的女人,他們若需要女人服侍,內侍省和殿中省立刻會爲他們安排出身良家的美女,那些因美貌被採選進宮的女子也存了飛上枝頭的指望,不會找什麼對食自斷前程,故聖人便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這些出身尊貴的男人來說,只要不是自己的姬妾甚至姬妾備選與旁人生死相許,他們纔不管一個奴才喜歡的是男是女,鍾婕妤卻是聖人的妃嬪,若是她真的耐不住寂寞……
一想到這個奴婢出身,急不可耐爬自己牀的女人,聖人就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胃裡往喉間涌。
厭惡歸厭惡,要說鍾婕妤真蠢到與心腹女官對食,還特意在這個時機被人揭穿,聖人卻不怎麼相信此事的真實性。
他的兒子們啊,爲了那張椅子,什麼都做得出來。
存着這樣的想法,聖人望着衛拓,問:“元啓,你說呢?”
衛拓恭敬行了一禮,乾脆利落地回答道:“以微臣之見,韓王府小殿下應當還未離開宮城。”
這可不是什麼話本傳奇,俠客能飛檐走壁,左右衛之中,哪怕有人生了異心,大體仍是牢牢地控制在聖人手裡,越是逢年過節,巡查便越是嚴密,畢竟今年初纔有懷獻太子鬧過的那麼一出,如今又有魏王獻上祥瑞,略有些腦子的人都知道,這次的永寧節想平平穩穩地度過,難。
再說了,壽成殿走水的消息傳來後,聖人就命人封閉了宮門與城門,南府十六衛悉數出動,北衙大軍於城郊待命。想在這等情況下將一個一歲多的小兒給帶出宮門,絕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旁人遇上這等情況,幾乎不敢妄下斷言,哪怕韓王妃堅持說死得不是她兒子,羣臣也頂多在心裡打鼓,沒有一個敢明着支持她的。故匡敏聽了衛拓所言,暗暗咋舌,心道衛承旨一副仙人模樣,卻好大的膽氣——他這樣說,幾乎是公然告訴聖人,您得扣住羣臣,對他們的車馬一一檢查,再三確定沒人將韓王之子帶走,才能放行。
這樣得罪人的事情,虧他敢做;這樣大的責任,虧他敢擔。
匡敏跟隨聖人多年,知曉朝堂官員尤其是中書省中的官員,泰半都是老成持重之輩,鮮有銳意進取之人。想找朝氣蓬勃,一腔熱血的官員,那得去地方或者御史臺,不該來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偏偏衛承旨……說他激進,他又比誰都穩重;說他穩妥,他又比誰都大膽,當真是……
想到衛拓平素的言行舉止,匡敏也不知該怎麼評價,偏偏這時,聖人又問:“依你之見,下一個,朕該召見誰?”
衛拓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說:“您應當給諸王一個申辯的機會。”
聖人聞言,微微一笑,露出讚許的神情。
不愧是他選定的未來宰輔,有格局,有氣量,也有足夠的膽識和謀略,不枉他對那些“罪證”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摒棄舊怨,破格重用這位青年俊傑。
昨晚發生的事情,旁人指不定還沒想明白,衛拓卻已猜到大概,只是不敢明說而已——一人所爲,掀不起多大的風浪,同樣的心思撞到一起,纔是潑天禍事。
聖人每每看見風姿卓然的衛拓,都不由想到了自己最優秀的兩個兒子,若非上一代做的孽,他們兩個本……唉,逝者已矣,如今想來也只是徒增傷感,不知九泉之下,他們可願見自己這個不稱職的父親?
若是元啓年輕一些,哪怕是與裴旭之一樣的年齡也好啊!
聖人對代王心存愧疚,見秦琬仁孝且定力過人,又知她喜讀史,愛研律,出入代王書房百無禁忌,將王府的清客幕僚們氣走,自身打理王府內外務,在吳利等人的幫助下竟未有紊亂之像,便覺秦琬十分難得,一面哀嘆她爲何是個小娘子,一面覺得哪家才俊都配不上她。思來想去,竟只有衛拓與秦琬相襯,奈何……莫說衛拓,就連心性略差一些的裴熙,也有了妻室,實在可嘆!
罷了罷了,沒緣分便是沒緣分,不能做個女婿,做朋友也不錯。恪兒心性敦厚純良,對認定的人毫無保留,吃住在代王府,樂得不回家的裴熙就是最好的例子。恪兒若能與衛拓結交,來日衛拓被新君相忌,他好歹能分說一二,至不濟也能保住衛拓的家人;相反,新君若是忌諱恪兒的長兄身份,衛拓也能幫忙轉圜。
聖人拿定主意,便吩咐道:“元啓,你持朕的手諭,先送代王一家和陳留郡主回去,再往鴻臚寺走一趟,將這些年西域各國的朝貢統計一番,呈給朕一觀。”
衛拓領了聖人手諭,欠身退出,便聽聖人對匡敏說:“去將老八和老六叫過來。”
聖人先傳魏王和韓王,看樣子是認定此事與他們兩人干係不大,打算處理之前的事情了。
不,也未必。
鍾婕妤的事情無論是真是假,落到魏王耳中,魏王少不得分辨一番。若真心疼魏王,豈會讓韓王站在一旁,見到魏王的狼狽模樣?只怕是今兒魏王伏在地上,說了什麼,明日滿大街都知道魏王扒拉着聖人的腿涕淚橫流了。
衛拓處在中書省,日日跟隨着聖人,爲他起草詔書,自然清楚,大夏看着四海昇平,繁華無比,卻有諸多弊端。旁的不說,單說世家——哪怕大夏三代皇帝都在努力壓制世家的地位和發展,世家卻仍擁有極爲可怕的實力,他們在地方上爲所欲爲,動輒抹了十里八鄉的戶籍,讓一整個村落的青壯都變成黑戶,若不想淪爲盜匪,就只能沒日沒夜地爲他們墾荒。而這些開墾出來的荒地,自然也不會列入官府的名冊中,更不會爲朝廷增添半點賦稅。
鹽、鐵、糧食、土地……這個建立在千瘡百孔土地上的國家,既需要春風化雨,也需要雷霆手段。
衛拓始終謹記樑王的教誨,放下仇恨,做治世之能臣,爲百姓開闢一個朗朗乾坤。他觀察了現存的諸王許久,覺得魏王雖有些刻薄寡恩,卻是一個能辦實事的人。這樣的人若是繼了位,手段可能會剛烈些,過猶不及,引得各地反彈,甚至揭竿而起。此等局面處理得好的話,定會比一個四平八穩的守成之君更能延續大夏的壽命,故衛拓的心有些偏向魏王,本打算在一些事情上不着痕跡地幫他一幫。誰知魏王獻上祥瑞,弄得諸王都對他很不客氣,在這等情況下,衛拓即便覺得魏王在現存的諸王中最適合那張椅子,也不能透露任何傾向了。
他心中存着事,面上卻仍是一派仙人之姿,令秦恪和沈曼大生好感。秦琬見衛拓持着手諭來,縱不瞭解壽成殿發生的事,也大概猜到幾分,只見她拉了拉父親的袖子,小聲說:“阿耶,宮門怕是被禁了,咱們雖問心無愧,卻怕有人利用聖人對咱們的好做些下作勾當。依我看,還不如先派心腹去,將咱們的車架和帶來的東西認認真真清點一遍,雖說耽誤些時間,總比檢查出什麼,難以說清楚的好吧?”
秦恪再怎麼不理事,也是從腥風血雨中過來的,聽秦琬這麼一說,覺得女兒考慮得很周全,便主動道:“衛承旨稍帶片刻,孤先知會內侍、殿中二省一聲,命他們檢查一番孤的車架。”
作者有話要說:簡單介紹一下,宮廷裡的女人,來源就幾種——第一,出身高門,被選進來當妃嬪或者女官的;第二,出身良家,因美貌或文采或德行被採選進來當女官、大宮女,或者直接在掖庭等着聖人招幸,或被殿中省安排給哪個皇子侍寢的;第三,被賣進來的,這種是奴籍,做不了大宮女更別說女官,當然,可以直接當妃嬪;第四,外人送給聖人的,比如藍充儀;第五,長輩犯了罪,被罰入宮廷當奴婢的。一般來說,皇子們都很挑,姬妾都是挑前兩種,後面三種想晉升,基本上……傾國傾城和情商超高,總得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