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女兒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進來,秦恪想問她聽見了多少,又不知該如何問出口。
敲出父親的窘迫,秦琬小跑到父親身邊,扯着他的袖子撒嬌。秦恪無奈笑了笑,熟練地將愛女送到膝蓋上,秦琬又笑嘻嘻地給父親做了個鬼臉,才問:“阿耶,阿孃,你們在說什麼啊!我做完了今日的功課,剛要給阿耶檢查,聽見你們在談什麼,就不知該不該進來呢!”
說罷,她宣誓般加了一句:“我保證,我就聽見了最後那麼一句!”
女兒打着什麼小九九,做孃的心中自然有數,沈曼輕輕笑了笑,柔聲道:“阿耶和阿孃在說,以裹兒的身份,將來嫁的人十有八九有資格納妾。這時候啊,就會有無數女子爲過上安逸富貴的日子,想方設法自薦枕蓆。”
“曼娘——”秦恪一聽,口氣登時嚴肅起來,也有些急了,只見他壓低聲音,好像這樣秦琬就聽不見似得,“你怎麼能和孩子說這些?更何況,咱們……”連何時能回去都不知道呢!
沈曼搖了搖頭,神色鄭重的同時,卻又帶了點輕嘲:“劉寬在彭澤縣長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這十年來,逢年過節,恩師壽誕,他無不是早早幾個月就備好禮物,命人啓程送往長安,怕是對咱們避之唯恐不及,想方設法離開這裡。饒是他這般盡心盡力,處處惦記恩師,這些年來,他的官位可曾動過一絲?觀其行事,便知鄧疆此人十分勢利,不願爲一個記名弟子……做事也不算妥帖,若非他幾次都搔到了聖人的癢處,這個尚書左丞也輪不到他做。如今他巴巴地將劉寬調走,斷不是爲保全這個從來沒上過心的弟子,而是爲了保全自己。由此可見,京師那邊定是十分兇險。”兇險到和秦恪這個遠在流放之地的皇長子扯上關係,也足以讓尚書省的第三號人物,權柄僅在宰相之下的尚書左丞鄧疆膽戰心驚的地步。
秦琬賴在母親的懷裡,靜靜地聽着母親對局勢的分析,雖不甚瞭解,卻慢慢思考起來。
阿孃說,有個叫鄧疆的人是劉使君的恩師,卻十分勢利。劉使君年年都給他送東西,他卻一點回應也沒有,白白拿了人家好多年的好處。現在出事了,他就急着想撇清關係,這樣的做法讓阿耶和阿孃十分不屑……裹兒可不能讓阿耶阿孃討厭,唔,那以後,誰送了裹兒東西,裹兒就翻倍送回去,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只是,好像有點不對。
“他爲什麼……之前不調劉使君走呢?”
秦恪和沈曼有點驚訝地低頭,沈曼奇道:“裹兒,你說什麼?”
秦琬這才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將想的話給說了出來,見父母沒斥責的意思,她壯着膽子將問題重複了一遍:“如果他不想讓劉使君認識父親,爲什麼不一開始就這樣做呢?”
沈曼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喃喃道:“沒這個本事?不對。鄧疆雖是三年前才坐上這個尚書左丞位置的,卻已在尚書省摸爬滾打了十餘年,他出身南陽鄧氏,高門大族。若想撇清干係,這些年,他有的是機會,除非……他一直在觀望,如今卻有了決斷。”至於什麼決斷……能讓這種不缺名聲也不缺錢,位居顯宦的老油條動心的,除了宰相之位,還有什麼?
尚書左丞雖離相位只有一步之遙,但這一步想要邁出,談何容易?
但是,爲什麼?
若說他們一家在彭澤縣指天罵地,對聖人和穆皇后沒一句好話,鄧疆收到劉寬的回覆後,將弟子調開,免得自己受牽連,這倒有可能。偏偏秦恪和沈曼的狀況恰恰相反,他們雖會嘆息,卻沒有怨天尤人,至少沒明着表現出來。按道理說,鄧疆應當趁着他們和劉寬的這段交情,趁機與秦恪結個善緣,雪中送炭一把,怎會如此行事?
在穆皇后的打壓下,秦恪避開政治二十餘年,對政治的嗅覺幾乎是零,但他好歹是經歷過二十多年前那場腥風血雨的權利交迭,又在宮廷中生長起來的皇子王孫,沈曼說都得這麼明白,他免不得皺了皺眉,略帶了些差異地說:“以鄧疆的身份,無需此時下注,有百害而無一利。”
秦琬將父母的話語都記在心裡,慢慢揣摩,眼見父母的神色都有點沉重,就笑着岔開話題:“對了,阿孃,照你這樣說,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去了?”
沈曼和秦恪交換一個神色,徵得後者的同意後,沈曼方搖了搖頭,嘆道:“得看九郎的。”
“啊?”那個未曾見過面,聽說是阿翁和阿婆唯一兒子,乃是當今太子的九叔?
“九郎若是聰明,就該主動上書,若……”說到這裡,沈曼眉頭一皺,想到一樁事,頓了片刻,才說,“那就只能聽由天命了。”
這兩年來,秦琬陸陸續續追問過有關嫡庶之類的事情,瞭解到,大夏的皇室繼承權沿襲古制,按照嫡——長的順序來決定繼承權。也就是說,皇帝若駕崩,太子是第一繼承人;若沒有太子,便是皇長子繼承;皇長子若沒了,那就按順序往下推。哪怕皇帝留了遺詔,指定是其餘皇子,也會有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諸王便會以此爲由,興兵造反。當然,若皇帝還留了一道詔書,將這位繼承人的生母封做皇后,便沒有這種煩惱了。
聖人顧念舊情,在淑妃和賢妃香消玉殞,他都沒忍心讓別人佔她們的位置,又豈會在讓另一個女人和穆皇后平起平坐,與自己並肩而立?若從這一點考慮,秦恪回京,獨獨對太子沒有什麼威脅,至於其他的兄弟……
秦琬還有些迷迷瞪瞪的,總感覺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麼,卻又說不清究竟生出什麼念頭。沈曼的身子卻不自覺地顫了顫,只見她對丈夫使了個眼色,右手食指蘸了一點茶水,寫了四個字——太子危矣。
秦恪見狀,面色“刷”地就白了,驚恐之色表露無遺。
沒錯,長安很可能出了什麼變故,導致太子的地位不穩。鄧疆意識到這等苗頭,爲了避嫌,這才急急忙忙地將徒弟調走。
唯有如此,這一切異狀,才能解釋得通。
秦恪心中明白,以他這等尷尬的身份,除非太子上位,又或是英姿勃發的樑王,寬仁厚道的齊王再生。除此之外,換了哪個兄弟榮登大寶,他都是對方心中的一根刺,能不能活下來都成問題。正因爲如此,哪怕他對穆皇后心中的怨氣再大,也是成天期盼着太子順利登基,他纔好回去,可如今……
“大郎,你的筆跡太多人認識,這樣,你來口述,我修書一封,讓程方以最快的速度發回去,交給伯清,讓他找個機會和穆家,不,和鄭國公聯繫上。”沈曼當機立斷,“務必要讓太子認識到,聖人對他感情極深,斷沒有輕易將他捨棄的道理。在這等風雨飄搖之際,他若能讓聖人看見他對兄弟仁善有愛,寬容大度,必會收了不滿之心,穩固他的儲君之位。”也能保住我們一家子的命。
只要能回京城,手腳就不那麼好做,一切都好說。否則,留在這種地方,只怕是怎麼死得都不知道。
越是危急時刻,沈曼越是鎮定:“大郎,這些日子,你最好不要出門。我會囑咐程方和七月,讓他們這段日子不計錢財,好酒好肉地供養這些北衙兵,一定要讓他們認識到……”說到這裡,沈曼的神色暗了暗,一字一句,卻是擲地有聲,“若我們出了事,他們也別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