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機敏善謀不下裴熙,故一聽裴熙這麼說,她便流露出震驚之色:“聖人竟被他瞞了過去?”
話音剛落,她就搖了搖頭,否決自己的看法:“你都能知道的事情,聖人肯定也知道,偏偏……可見衛拓定是心如磐石,除卻逝者,再無人能做到‘拉攏’他。”
裴熙睜大眼睛,剛想說一句什麼叫“你都能知道的事情”,有這麼貶低好友的麼?秦琬卻壓根不給他叫屈的機會,直接問:“衛拓可不像那種你一眼就能看穿底細的人,這事,你能猜到,我不奇怪,但你是怎麼確認的呢?”
“衛拓奸猾似鬼,不好下手,他的娘子卻不一樣。廖氏出門次數雖少,卻如尋常婦人般,好個僧道之事。我買通常去他家的道人,化作此人的侍從,去衛家瞧了一次。”裴熙一臉坦然地說着自己做的事情,完全不覺得他的舉動多麼過分,“果如我所料,如竊了旁人珍愛之物的小賊般,沒日沒夜地擔驚受怕。”
秦琬無語地看着裴熙,半晌方問:“衛拓沒發現?”
“我又沒刻意瞞他,他自然知曉了,還……”裴熙頓了一頓,才轉了話頭,“我幫他找出府中弱點,讓他得以防備,他自是要感謝我的。”
你確定是感謝,不是痛恨?
哪怕知曉裴熙便是這般無法無天的性子,敢爲一時好奇就跑去當彭澤縣長,明知是火坑還往裡跳,但……秦琬剛想說什麼,便有沈曼身邊的使女,名喚瓔珞的恭敬站在門外,傳話:“啓稟縣主,王妃娘娘請您過去。”
秦敦落水之後,周紅英就從雲端打入泥裡,身邊的使女媽媽全銷聲匿跡,連帶着家人也不見蹤影。代王府的僕從們見了,無不膽戰心驚,哪怕是沈家的家生子,亦或是沈曼的陪嫁,也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更不敢給秦琬臉色看,對她是畢恭畢敬,不敢有半分怠慢。若非沈曼真有急事,再給瓔珞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在二人交談的時候插話。
王妃有請,裴熙自不會留人,秦琬不知發生何事,還當沈曼有什麼要務交代,心急火燎地趕往正院,就見沈曼面露倦容,坐在花廳,翻看着名單。花廳外間的遊廊上,幾個俏麗的丫鬟恭敬地站着,一旁的耳房大開,似有幾個媽媽在裡頭喝茶。
秦琬見此情景,大概猜到是什麼事,便露出一絲笑意,熟門熟路地膩在母親身上,抱怨道:“阿孃不說發生了什麼,便將裹兒喊過來,嚇了裹兒一跳呢!”
沈曼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眼角眉梢全是縱容:“我若說了讓你來挑奴僕,你還願意來?”
知女莫若母,秦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沈曼手中的單子一眼,奇道:“喲,做這等下九流買賣的人,竟還識文斷字?”
“瞧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沈曼嗔道,字裡行間也帶了些輕蔑,“他們做這等買賣,身契自是頂頂要緊的,豈能做睜眼瞎子?你呀,也莫要對這些圍着你轉的人不屑一顧,仔細他們心生怨懟,出賣於你!”說到最後,她的神色鄭重起來,拿着周紅英的事情舉例子,溫和又細心地教導女兒,“你是做主子的,要維持威嚴,怎能事事都自己出頭?沒得髒了你的手。發號施令,通傳話語,能讓使女僕婦做,就讓使女僕婦做,你高坐堂上即可。”
秦琬雖不喜後宅瑣事,也不樂意自個兒的後院起火,略加思索便應了下來。
沈曼見狀,擔憂的心也放下一半。
她平生最悔恨之事,便是爲寬代王之心,將秦琬交給他帶,充作男兒般教養長大。養得秦琬生出一腔雄心,無半點女子應有的賢淑。縱皇室威儀,代王又做了宗正寺卿,人人都得讓着幾分,可……凡事規矩一點,總不會有錯。
秦琬知曉母親在想什麼,面上不顯,心中卻有幾分不以爲然。
阿孃在長安生活了那麼多年,竟還沒有她看得透——權力角逐下的婚姻,往往是身份地位的相互維繫。有意籠絡代王的人,不會因爲秦琬驕橫跋扈之名遠播,管家女紅半點不會,就放過或許是唯一一個拉代王入夥的良機;同樣,若有朝一日,代王被新君忌憚,皇權威逼之下,秦琬的夫家也不會因爲她多年來賢良淑德,無一不好,便與新皇對抗,賠上一家前程也要保她。既是如此,她何苦委屈自己,留個賢良的名兒,最後芳魂一律再無蹤跡,唯留旁人一番唏噓?
人生在世,本就短短數十載,擁有足夠的資本,爲何不盡情揮霍,趁着年輕,肆意妄爲一把?
不贊同歸不贊同,秦琬對母親極爲孝順,自不會展露出來,反倒裝作頗感興趣的樣子,問:“王府規矩這麼大,新買的僕役真能很快上手?”
沈曼聽了,不由笑道:“才說你聰明,怎麼現在又傻了?太子犯事,牽出多少人家,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做主子的尚且逃不出被髮賣的命運,何況奴才呢?”
太子謀逆的事情不是過去大半年了麼?按道理說,好的僕役都被挑完了啊,怎麼聽阿孃的口氣,這一批都是頂尖的?
秦琬到底聰明,一瞬的迷惑後,很快反應過來。
跟着太子的屬官,若是寒門小戶出身,傢俬沒多少,從這等人家裡出來的僕役,自是很快就被小官胥吏們買走了,真正難辦得是勳貴世家的家生子。這些人往往幾代、十幾代依附主家而生,人口衆多,身居要職不說,自個兒也攢下了一份家業,言行舉止比起小戶人家不知體面多少。一般來說,沒有蓬門蓽戶會這樣給自己找不自在,見這些人弄到自家來。至於那些有底氣買他們進府的勳貴……聖人正在起頭上,他們裝簡樸恭順都來不及,怎會這時候買奴婢?太子謀逆又不是什麼好事,自不會有什麼新貴崛起,這些奴婢就更無處可去。
再說了,太子事發沒多久,聖人就招皇長子回京。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代王回京,諸事繁雜,府中奴婢肯定是不夠的,這批人恰好可以補上缺。若他們這些權貴先將好的給挑了,代王回京一看,牙行盡是些歪瓜裂棗,好貨色都被臣子給挑沒了……誰這麼沒心眼,敢爲幾個用得不知是否順手的奴婢,暗中被皇長子記一筆?
難怪阿孃一點都不擔心府中人手短缺的問題,先將昔日王府老人弄進來,略略設個套子,連傳話引導之類的都無,周紅英就巴巴地往裡鑽。原來是早知牙行的情況,留有這麼一手,既將這些老人清掃了一遍,又未落下什麼苛待舊僕的名聲,還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代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想到這裡,秦琬心中竟有些小小的歡喜。
阿耶心地好,阿孃手段高,做女兒的如何不自豪?
周紅英想的不錯,沈家卻是不會放過周家,只可惜,沈家可不是周家那種市井潑皮,你打了我一拳,我就一定要還你一腳過去。沈家人,上至沈豹,下至沈淮,皆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要命的。
這不,沈曼知曉周姑姑的情況後,甚至不需接觸周姑姑,三言兩語就見事情引導到她最想要的方向,讓代王斷了對周紅英的最後一絲念想,絕了秦敬的前程。
見秦琬眉眼彎彎,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眼中的崇拜之色不加掩飾,沈曼心中異常熨帖,柔聲道:“在想什麼?”
“阿孃真厲害!”秦琬大聲讚了一句,笑道,“程二郎與月娘早早便是良民之身,可見阿孃何等寬宏。”
沈曼見女兒古靈精怪的樣子,知她想套話,嗔道:“這孩子,對娘都耍起心眼了。”
秦琬摟着母親,笑嘻嘻地說:“裹兒再怎麼耍心眼,阿孃不也是一下就看出來了麼?”
“你這孩子,真是……”沈曼被秦琬捧得,心中如喝了蜜一般,神情溫和至極,“放得用的奴僕良籍,乃是世家權貴一貫的做派。僕役服侍了自己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人到中年買幾畝田地,享享子孫福,再好不過。當然,這隻適用於會種莊稼的人,旁得可不行。”
秦琬一聽,也明白了過來。
放良的奴婢,有幾分傢俬,再有一雙勤勞的手,殷實日子自能過得下去。可很多奴僕,莫要說嬌養着的大使女們,便是府中掃灑的僕役,餵馬的奴才,跑腿的長隨,又幾個拿過鋤頭,知曉怎麼種地?他們打小就在這府裡,學會得都是怎麼服侍主子,哪怕攢了幾個家當,自贖出去,又怎有在府中做奴婢來得輕鬆自在?若非如此,姨娘不好做,誰都知道,怎麼還有那麼多使女爭先恐後地爬牀?
做慣了奴才的人,哪怕放他們自由,他們都沒辦法再做“人”了。想到這裡,秦琬心中一緊,原本有些頹散的鬥志再度昂揚起來。若是貪戀富貴安逸,失了上進之心,渴求勝利者的施與,和這些奴婢又有什麼不同?秦琬要得,是堂堂正正做人,一輩子都昂首挺胸。可不是頂着一個海陵縣主的名頭,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磨了一身傲骨,做新皇帝恭順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