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敏將代王府中發生的事情詳盡回稟後,便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聖人眉頭緊縮,極爲不悅:“莫怪恪兒這般生氣,藏鋒一世英雄,怎能生出這樣的兒子?”
匡敏知聖人對蘇銳還是極看好的,他也曾征戰沙場,敬佩蘇銳那等絕世名將,便道:“蘇世子長於婦人之手,未免有些過於孝順了。聽說早些年,蘇都護想將長子接到南方去歷練,顧慮到南方多瘴氣,到底還是沒成。”
短短兩句話,就將過錯全部推到了莫鸞的身上,絲毫不說蘇銳半分錯處。
聖人想到蘇銳遠在邊疆,身旁也無人服侍,一心爲國盡忠,妻兒卻一心一意地跟着魏王的步調走,便覺不是滋味。他沉吟片刻,才道:“誠國公呢?”
“已被麗竟門的人帶了回來。”
“走,去看看他。”
誠國公府的地位雖然特殊,可這天下終究是秦氏皇族的天下,一旦查清誠國公府心懷不軌,雖不好明着動手,暗中將這一家控制起來卻是不難的,尤其實在早有準備的情況下。
誠國公也有六十餘歲了,鑑於聖人要與他私下商談,麗竟門的侍衛在大統領的默許下,給誠國公灌下了麻藥,又將他的身體用繩索牢牢捆綁在椅子上,手腳用鎖鏈銬住。聖人見狀,雖然唏噓,也沒說什麼。
處境雖如此狼狽,誠國公卻異常鎮定,從聖人進來的那一刻,他便牢牢地注視着聖人,見聖人步履從容,無一絲疲態,不由怪笑起來:“秦恆啊秦恆,我還是小瞧了你,各國使團都在,你竟敢對容家動手。”
匡敏給聖人拉了一張椅子,聖人坐了下來,平視誠國公,異常心平氣和地問:“朕自覺對容家不薄,先帝與太祖亦對容家百般厚待。如今四境昇平,百姓和樂,你們爲何要做出這等事來?”
造反得若是燕王容襄的兒子,聖人還能理解——當慣了呼風喚雨的諸侯王子,忽然從君主淪爲臣子,接受不了這等落差是正常的。可當年廢太子鬧事,又逢柔然入侵,內憂外患,他們大可反叛,卻沒絲毫動靜。現在卻……再說了,這位誠國公,他只是容襄的孫兒啊!容襄死的時候,誠國公還未出生,哪有這樣大的仇恨,放着養尊處優的生活不要,來玩這麼一出?
誠國公閉上眼睛,一副“我什麼都不想說”的樣子,淡淡道:“勝者成王,敗者爲寇,何必多說呢?”
“朕並不是嗜殺之人。”聖人神色淡淡,話語卻蘊含非比尋常的力量,“朕也老了,當了一輩子的明君,不介意晚年被人喊幾句昏君。”
“你——”
“朕相信,這樣大的事情,你即便會告訴兒子,也不會告訴孫兒。”聖人平靜地說,“都是半截身子埋入黃土的人了,哪能不期望下一代好呢?知曉此事的容家人,朕會賜他們一個體面的死法,斷不至於損了容家名聲。不知情的容家人,心態端正了,朕也不是不能容的。”
誠國公雖一心謀取聖人的江山,卻也將聖人的德行看在眼裡,他沉默許久,方嘆了一聲,無奈道:“秦恆啊,你都七老八十了,就不能糊塗些麼?”
聖人不以爲忤,反有些感慨:“兒孫不肖,只能靠這把老骨頭撐着了!”
“你也莫要一而再,再而三提起他們,動我心緒了。”誠國公哼了一聲,又沉默了半晌,才道,“秦嚴他根本不知道,先祖放棄與異族合謀,究竟犧牲了多少。先祖,先祖……”說到此處,竟是老淚縱橫,“我們這一脈,不姓容,而姓徐啊!”
聖人心裡咯噔一下,隨即自嘲一笑——到底老了,雖想到這一層,見無人對得上也就忽視過去,竟未曾往深裡想。
也罷,徐然能容得下劉家子弟,他就容得下徐家後裔!
正如誠國公對聖人的品行深信不疑一般,誠國公素日德行如何,聖人也有數,他知誠國公敢說,此事就一定是真的。但出於謹慎的考慮,聖人免不得多問幾句:“惠帝只有三子一女,無一人倖存。再往上推,成帝統共五個兒子,也未聽說誰的後裔活了下來。”當然了,皇家秘事,誰能說得清呢?在忠臣、死士的護持下,真有漏網之魚也未可知。
“不是他們!”誠國公不屑道,“成帝竊國之賊,如何配當容家先祖?我容家的祖先,不是別人,恰是成帝的嫡長兄,昭明太子是也!”
此言一出,聖人也爲之動容:“昭明太子?”
“正是!”
真要說起來,這也是前朝的一樁憾事了。
前朝最末的三個皇帝,分別爲莊帝、成帝和惠帝,莊帝一生平庸,無甚拿得出手的政績,唯一被人稱道得便是生了個好兒子,即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才華橫溢,深通禮儀,性格純孝,喜怒不形於色,簡直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莊帝元后重病,他不顧莊帝和羣臣的勸阻,從東宮搬去椒房殿,衣不解帶地伺候母親。莊帝生病,他更是每口湯藥都要親自嚐了溫度,纔會餵給父親。
對待百姓,他寬容體恤;對待羣臣,他禮賢下士;對自身,則嚴格要求,節儉勤奮,也讓朝堂內外一掃奢靡之風,大家都學習太子,不塗脂抹粉,不穿錦衣華服。他本就博聞強識,又酷愛讀書,身邊跟着大批好學之士,一道編纂《文選》,至今仍被士林銘記。滿朝文武,宮內宮外,坊間鄉村,無人不讚太子仁德寬厚。
或許真應了“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那句話,昭明太子才過弱冠,便生了個一場重病,纏綿病榻一年之久,終是敵不過天命,離開了人世。莊帝哀痛欲絕,沒過多久也去了。
由於昭明太子太得人心,諸皇子從未想過自己有登基的可能,太子、莊帝先後去世,妻族手握重權的成帝便成了最後的贏家。奈何成帝卻是典型的過河拆橋之輩,沒登基的時候,妻族勢力自是越大越好,登基之後便瞧髮妻百般不順眼,卯足了勁要立吳貴人所出的皇長子爲太子,不肯立皇后所出的二皇子爲太子。
若非成帝立嫡立長的這番爭執,夏太祖秦嚴指不定還困在大燕的楚國公府,做着他舉步維艱的楚國公世子,與大燕共同覆滅。哪會坎坷飄零,跟着難民一路逃亡,最終留在秦川,又趁勢而起,建立了大夏?
提及先祖,誠國公驕傲至極,復又咬牙切齒:“成帝宮婢所出,奸佞成性,覬覦皇位,戕害昭明太子。昭明太子自知時日無多,恰逢太子妃又有身孕,便以‘照顧太子’爲名,設法瞞住太子妃孕事。饒是如此,依舊被成帝發現並迫害,不足月便產下一個男嬰,即我容家先祖,亦是我的曾祖父。曾祖被送出宮中,流落民間的那些年,成帝依舊派人秘密追查,我容家不得不東躲西藏。”
“後逢天下大亂,祖父趁勢而起,出於種種考慮,不敢恢復徐姓,自覺愧對祖先,對天立下誓言——此生若不能仿效光武,光復大燕江山,便不敢以昭明太子後人自居!”
說到此處,無論聖人、匡敏還是誠國公,都是一陣唏噓。
接下來的事情,沒有人不知曉,柔然與燕王容襄談判,請容襄借道,好劫掠中原,順帶對付秦嚴。容襄非但言辭拒絕,還將重兵挪到關外,與柔然人對決,從而失去了一統北地的良機。
燕王容襄,不勝即死,絕不會屈居人下。
昭明太子的後人,合該有這樣的氣魄,但這並不是容家人投誠之後又反叛的理由!
“朕承認,六十年前,先祖受了燕王的恩惠。但你們,仍是敗了!”聖人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卻異常清晰,“這片江山,是秦家打下來的,並不是容家讓給我們的!”
誠國公慘然一笑,沒再說話。
他何嘗不知這一點?但他的父親,那個在秦嚴兵臨城下選擇了投誠,事後又嫉妒得眼紅的男人,自他極小的時候開始,便反覆告訴他,這天下本該是我們的,我們纔是大燕正統!若非燕王一世英雄,如何會輸給小人秦嚴?即便後來知道父親的荒謬可笑,譬如在那一場近乎傾國的禍事中的左搖右擺,舉棋不定,早已根植在內心的念頭卻再也沒辦法除去。
他想試一次。
即便知道手段不光彩,會帶累家人,甚至死無全屍。可他循規蹈矩了一輩子,記了祖先的榮耀一輩子,眼看就要不行了,實在很想試一次!
“即便說我的兒子們都不知道,你定是不會信的。”許久的沉默後,誠國公施施然地說,“我的兒子,我自會處理。我的孫子、曾孫們,年長的那幾個,我也會令他們都淪爲庶民。年幼的幾個,便交給你了。”
聖人沉聲道:“只要他們安安分分,我定會護着他們!你也勿要這樣狠心,聽聞你的嫡長曾孫還是不錯的,你尋個機會,讓他無法繼承家業吧!皇長子敦厚純善,必會照拂於他。若容家安心爲大夏效力,誠國公府,也未必不能成爲真正的誠國公府。”
誠國公大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得流出了眼淚。
聖人見了,只覺一顆心沉甸甸的,從偏殿出來後,他在御花園散了極久的步。滿園鮮妍,卻不能讓他好受半分。
許久後,他輕嘆一聲,喃喃自語:“昭明太子……成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