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試想,若太史將軍真的降了荊州,去往歷陽試圖詐開城門,怎麼會帶上荊州兵,又怎麼會恰恰爲被俘之荊州士卒認出?”見黃蓋等人臉上猶有疑色,周瑜沉聲說道:“太史將軍已久未有消息傳來,想必困於江北,一時難以渡江或東進。而敵軍則恰可利用此節,以面貌與太史將軍相似者假扮。正如凌將軍所言,彼時夜半,舉火相視,又非近在咫尺,董都尉自然難以辨別真僞。敵軍此計,正是要以假亂真,使我軍彼此相疑啊。”
彼此相疑,這可不就是眼下將帥和各部之間的真實寫照嗎?忠於孫權的徐琨、蔣欽、周泰等人對水軍諸將如黃蓋、淩統等暗中猜疑,而水軍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校尉一級的軍官暗中串連進行密謀,黃蓋等人雖有察覺,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自退到牛渚之後,荊州軍並沒有放鬆對江東軍的攻勢,只是周瑜看的很清楚,荊州以水軍保持強大的攻勢,使得江東軍迫於壓力蝟集於此,而荊州步騎卻可以從容分兵,不但調兵渡江,在江左圍剿太史慈所部的同時,準備大舉進攻,而且在江右,也已陸續攻佔了宛陵、蕪湖等地,很快便能攻入吳郡,直撲陽羨、烏程等地。
可以說整個江東就如同一棟搖搖欲墜的老屋子,在風雨中勉力支撐,可劉琮所率領的荊州軍,正以疾風暴雨之勢,時刻不停的向江東侵襲着。
就在昨日,又有一個令人沮喪的壞消息傳來,廣陵太守陳登,糾集三萬餘人馬,已陸續開拔南下……
孫權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掃過,心中雖然因周瑜的判斷而感到一絲欣慰,但緊接着,不可避免的對“彼此相疑”這四個字有所觸動。他何嘗沒有疑過周瑜?而周瑜是否疑過自己呢?
其實自從虎林敗退之後,投降荊州者日益增多,畢竟像程普那樣歷經孫堅、孫策兩代主公的老將太少,而這年頭所謂的忠誠,實在很難經得起考驗。這其中,又以豪強出身的低級軍官居多,當然也不乏世家大族子弟。前些日子陳武投降的消息還一度被人懷疑,可最近卻已經得到證實,都督五校陳武陳子烈,已成了荊州軍偏將。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彼此相疑簡直太正常不過了,更何況現在荊州軍大軍壓境,誰敢說自己就沒有任何私心,沒想過爲自己留條後路呢?就連孫權,也時常會在夜半驚醒之後,怔怔地看着如豆燭光暗自思忖如何在大敗之後,留得一點實力。
孫權不是沒有考慮過,乾脆真的向劉琮投降,但這個念頭卻被他自己立即否定了,甚至不敢對任何人流露出一點這樣的想法和情緒。他知道,即便自己投降,劉琮爲了穩定江東人心,必然會將自己徹底消滅。因爲換作自己的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無關於世仇,也無關於恩怨,所爲的,不過是確保統治罷了。
之前假意請降,劉琮識破此計之後回信痛斥,孫權遭此羞辱後心火大熾,不由對提出此計的周瑜暗中惱恨。而最讓孫權心寒的,是他提出投降之後,軍中諸將中,有的人眼中閃過的喜色,有的人臉龐上露出的如釋重負的神態。雖然大多數人面無表情,很是冷漠,但這也更讓孫權感到徹骨的寒冷。即便徐琨和蔣欽等人力勸不可,他也沒有感受到多少溫暖。如果不是周瑜立即出言解釋投降爲假,拖延時間爲真,只怕還會有人忍不住跳出來贊同呢!
拖延時間是不可能了,而寄予厚望的外援,到現在也沒有一點回音。
孫權此時還不知道,就在三天之前,他派出的信使經過數日不眠不休的趕路,已經將他的密信送到了曹操手中。
那一天,天色很是陰沉。
帳外的寒風吹得營內旗幟獵獵作響,懸掛在寨牆望樓上的號角,也嗚咽着,聲音時高時低,沒有了往日的悲壯激昂,卻多了幾分如泣如訴的哀怨之聲。
壓抑沉悶的氣氛,籠罩在連綿數裡的曹軍各部營寨之上,雙瞳猩紅的烏鴉在兩軍對壘的中線附近起起落落,卻並不聒噪。它們成羣地飛撲着,撕扯着,叼啄着薄土之下的累累屍骨。
中軍大帳裡的氣溫並不比外面要高多少,火塘裡的乾柴看起來紅亮亮的,燃燒出來的熱度卻因帳簾高高打起而消散無蹤。
曹操的臉龐顯得愈發消瘦,顴骨高高凸起,額頭上的皺紋隨着雙眉緊蹙而愈發深刻,他將孫權的書信看完之後,神色便一直這般嚴肅。自從劉琮率兵東進以來,曹操在與袁紹鬥智鬥勇的同時,從未放鬆過對江東局勢的關注。
在曹操看來,荊州和江東若是能鬥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自然最好不過。任何一家消滅另一家從而變得更強的結果,都是曹操所不願意看到的。當初孫權初掌江東,李術在世家的唆使下與之對抗,孫權也曾寫信給曹操,歷數李術的罪過,言外之意無非是讓曹操袖手旁觀。而那時曹操正在全力對付袁紹,自然不可能幫助李術,再加上孫權突然發兵,直取皖城,曹操也就順水推舟送了這個人情,雖然並不樂見其成,但對曹操而言,孫權實力越強,便越能夠和劉琮打的難解難分。
然而之後的種種,卻讓曹操心下凜然,荊州軍若是論人馬並沒有超出江東軍,加上深入江東作戰,只怕會困難重重,就算順利的話,估計也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可是孫權在荊州軍的猛烈攻勢下,一敗再敗,如今已是損兵折將,精銳盡失。
這其中雖然也有荊州軍計謀的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荊州軍保存了很大的實力,已經在江東戰場上獲得了全面優勢,把江東軍壓制的死死的。
那麼現在孫權來信求援,就一點也不讓人意外了。
“奉孝,當此時吾該如何應對?”曹操此時頗爲猶豫,他不想看到劉琮吞併江東,那樣的話荊州將實力大增,只怕以後很難圖之。然而眼下己方卻被袁紹大軍壓制,實在無力分兵。九月初曹軍曾一度主動出擊,與袁軍交戰,卻並沒有取得什麼戰果,所以只能退守營寨。
而袁紹所部構築樓櫓,堆土如山,用箭矢俯射曹營,好在曹軍現在也裝備了大量霹靂車,在石彈密集轟擊之下,袁軍樓櫓幾成齏粉,之後袁軍又掘地道進攻,曹軍也在營內掘長塹相抗,粉碎了袁軍的進攻。
郭嘉何嘗不知曹操的想法?如果可能的話,幫助孫權穩定江東局勢,對於曹操是最好的。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自與袁紹開戰以來,曹軍衆少糧盡,士卒疲乏,百姓困於徵賦,多叛歸紹者。別說分兵去助孫權,官渡這邊都感到很吃緊。這些日子以來曹操雖未明言,但多少透露出一些想退兵還保許都的意思,眼下自顧不暇,哪兒還有餘力顧得上孫權?
“如今江東恐難以支撐,當此時我軍亦無力他顧,但任由劉琮就此吞併江東,亦不符合明公之願。”郭嘉沉吟道:“然則孫權尚有困獸猶鬥之心,所欠缺者,乃是整頓軍伍,以期再戰的時間!故此,我方或可以從別處入手,幫助其拖延荊州軍大舉進攻的時間,或可使孫權再勉力支持。”
曹操捋着鬍鬚微微頷首,目視郭嘉,出言問道:“那以奉孝之見,當從何處入手呢?”
“關中諸將,漢中張魯!”郭嘉說道:“劉備自領兵北上之後,與關中諸將相爭,如今屯兵洛水兩岸,據聞已攻取弘農,其志非小。關中馬騰、韓遂等人數度與之交鋒,皆兵敗不敵。明公可下令使其出兵南下,進攻荊州,如此一來關中諸將則可避劉備之鋒芒而擊荊州之空虛。同時遣使去說張魯,若是關中諸將違令不從,則張魯發兵亦是同樣。”
他這計劃不用曹軍費一兵一卒,若是能夠達成的話,則劉琮必然回師,也就等於解了江東之危,雖然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孫權的問題,但這正是曹操最願意看到的結果。
只是正如郭嘉所言,關中諸將很可能違令不從,實際上最有希望的,還是張魯發兵進攻荊州。
馬騰、韓遂等人的根基本就在雍、涼二州,讓他們放棄自己的基業去攻打南陽,哪怕是暫時放棄,對他們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更別說他們雖然現在向朝廷俯首稱臣,甚至送子侄入許都爲質,但能有多少約束力,曹操自己心知肚明。他們沒有趁現在起兵造反或者與袁紹暗中勾搭,已經很不錯了,指望他們聽從這樣的命令,實在是沒有多少把握啊。
曹操搓了搓有些冰冷的雙手,起身在帳內來回踱步,一陣寒風自帳外吹來,微弱的火星從火塘內飛出,很快便熄滅成小小的黑點。按照郭嘉所言,無論結果如何,都會打破與劉琮的默契。在當下與袁紹勝負難料的情況下,會不會因此招來劉琮的報復和反擊呢?
權衡了一番利弊,曹操不覺已來到了帳外,而郭嘉亦緊隨其後,兩人呼吸着北方初冬寒冷的空氣,心情都頗有些沉重。
“就以奉孝所言,務必說動關中諸將和張魯出兵荊州!”曹操負手而立,慨然說道。
既然早晚要與劉琮相爭,此時不利用這個機會,豈不是太過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