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時至深秋,今日天氣卻很是晴朗,陽光少了夏日的毒辣,暖洋洋的尤其讓人舒適。因滿地落葉而略顯蕭瑟的園中,李術揹負雙手,與此間的主人並肩而行。
與當初倉皇逃出皖城時相比,此時的李術顯得非常從容,他緩步徐行,侃侃而談:“孫權已經敗了,而且是精銳盡喪,一敗塗地,再無與劉荊州相抗的實力。如今荊州大軍正順江而下,不日便可到此。爲君之故,術冒昧來訪,卻不知子嘆對於將來,有何打算?”
被李術稱爲子嘆者,名叫顧徽,年近三十許,其兄長顧雍時任會稽郡丞,代理太守,而顧徽本人亦被孫權召爲署主簿,後轉東曹掾,拜輔義都尉。不過此次虎林之戰顧徽因病未能同行,滯留於曲阿。
顧徽面色紅潤,哪兒有一絲得病的樣子?他之所以託病不與孫權同行,實際上另有打算,此時聽李術問起,顧徽狹長的雙目微微一眯,輕聲說道:“實不相瞞,討虜將軍之敗,徽亦早有所料,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敗得這麼慘,敗的這麼快!數萬大軍竟然十不存一,江東菁華盡喪於虎林啊。”
頓了一頓,顧徽接着說道:“府君相詢,徽不敢有所隱瞞。如今荊州軍東進已勢不可擋,但江東諸家多有顧慮,府君既然已見過劉荊州,卻不知能否爲我等解惑?”
李術擡手撫開垂在面前的枯枝,微微一笑,對顧徽說道:“但有所知,必知無不言!”當初李術在廬江郡對孫權抗命不從,背後就有顧家的影子,只是當時顧家出面的是個旁支,遠不如顧徽在顧家中的影響力,至於顧徽是否得到顧雍的授意,李術很聰明的沒有問。
“據徽所聞,劉鎮南在南陽時,對世家大姓頗多打壓,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顧徽在小橋邊停下腳步,手扶橋上石雕欄杆,轉頭對李術問道。
李術點頭道:“此事的確是有的。”這種事早就隨着劉琮聲名鵲起而傳遍天下,瞞是瞞不住的,索性坦誠一些更能使人信服。他見顧徽微微頷首,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便繼續說道:“不過那些人都是反對南陽新政,百般阻撓,千般破壞,爲長治久安計,劉荊州纔會對他們出手鎮壓。當然除了罪大惡極之輩,劉荊州寬厚爲懷,還是給了他們生路的。”
所謂生路,當然不止是不殺頭這麼簡單。
“南陽新政,呵呵。”顧徽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現在當是荊州新政了吧?”其實對於南陽新政,顧徽也曾研究過一番,在他看來,若是劉琮得了江東之後亦如此推行,只怕江東世家豪強都會羣起而攻之。
李術見顧徽雖然笑容未斂,眉宇之間卻難掩憂色,心知顧徽對於荊州新政是頗爲牴觸的。其實這也難怪顧徽會如此態度,李術最初也曾有過這種擔心,但是隨着李術對荊州新政研究越深入,這種擔心便越來越少。
就他的理解來說,荊州新政並沒有把所有的世家豪強都當成敵人,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採取了合作的方式,只是這種合作是建立在剝離大家早已默認或者說習慣的利益,而合作所產生的利益卻需要時間去證明。這也是爲什麼那些鼠目寸光的世家豪強會反抗的主要原因。
“有些事以訛傳訛,或是被人故意誇大,都在所難免。”李術總結道:“那些被劉荊州雷霆手段所鎮壓的家族,未必就沒有心懷怨恨的餘孽,然而就術所知,大多數荊州大姓,還是依附於劉荊州,或在幕府身居高位,或在軍中獨領一軍。其家族產業更是比之前多出數倍!劉荊州欲安撫江東人心,又怎會如當初孫策一般濫殺無辜?而欲撫人心,舍大姓之外,更有何人?”
顧徽聞言微微垂下目光,橋下水波不興,緩緩流淌的溪流中,漂浮着枯黃的落葉。
對於劉琮的風評,世間頗多矛盾之語。有人說他憂國家之危敗,愍百姓之苦毒,率義兵爲天下誅逆賊,也有人說他機變無方,略不世出,而反對他的人,則說劉琮狡詐無行,好色如命,僥倖得此基業,不思安民保境,卻窮兵贖武……
石橋上的欄杆被陽光曬的很是溫暖,顧徽扶着柱頭拾階而上,對李術說道:“府君之意,徽已深知,不過以府君之見,徽等當此時應如何做?”
李術聽他這麼問,心中暗自鬆了口氣。雖然顧徽並沒有明確說什麼,但他既然肯見自己,又敘談許久,現在提出這個問題,本身就表明了一種態度。
不過李術並沒有因此而覺得大事已定,他思忖片刻之後,纔對顧徽說道:“現在嘛,其實並不用刻意去做什麼。只要諸位明白荊州一片苦心,術便算不辱使命了。”
顧徽愣怔了一下,他本以爲劉琮派李術前來,定然是勸說世家高舉反旗的,沒想到李術竟然如此說。這讓他在感到輕鬆的同時,莫名有些隱隱的失落。
李術見狀,燦然笑道:“子嘆是不是覺得,有些失望啊?”
“呵呵,失望是談不上的。”顧徽淡然說道:“而且此事徽也不能自作主張,還要與家兄商議之後,再做定奪。”
他這話半真半假,李術自然也不會去揭穿,而是嘆了口氣說道:“劉荊州對於江東世家頗爲看重,其實由他來治理江東,何嘗不是江東百姓之福呢?”
說話間,兩人已下了石橋,不覺走到了園子後門,此處頗爲偏僻,正適合李術從此處離開。
待李術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之中,顧徽收回眼神,目光中卻多了幾分思量。與李術暗中相見,因事發突然,他自然不可能遣人報知兄長顧雍,而且江東軍經此打敗,已然無力阻止荊州軍東進,現在與李術接觸,想來顧雍也不會反對的。
畢竟孫權才接掌江東數月,無論是顧雍還是顧徽,對他都談不上有多少忠誠。如今這個亂世之中,保證家族得以延續下去,纔是最爲重要的。能夠讓家族獲得更好的生存環境,獲取更多的利益,這樣的人才可堪爲江東之主,否則,孫策能遇到刺客而亡,別人也未嘗不能啊……
只是劉琮掃平江東之後,會不會如李術所言那般對待世家,顧徽此時還不能完全肯定。不過李術此番前來,定然是得到劉琮的授意,只要李術所言不虛,那麼此事便可放心去做。至於孫權那邊,當然是先虛與委蛇,待大局已定之時,還怕孫權翻臉不成?
這麼想着,顧徽便覺得安心不少,匆匆回到堂上,執筆給兄長顧雍寫了封書信,然而擱筆之後,他又覺得有些不妥,將那絹帛胡亂塗抹了一番,喚來心腹之人,密語許久。
世家大族行事周密,謀定而後動。不過那些豪強宗帥,比他們就乾脆許多。
鄭橫自起兵反孫之後,便得到了荊州的大力支持。兵器鎧甲自不必說,最關鍵的是那幾位領兵司馬、都伯等人。在他們的指揮之下,原本就很是彪悍的鄭家部曲私兵,更是戰力大增。在得知江東軍步騎五萬餘盡喪於虎林之後,鄭橫便越發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非常明智。
可笑陳家那兩兄弟,被孫權派去的使者說動,竟然歸順了孫權,反過來與自己作對,現在如何?被打的丟盔棄甲不說,最大的靠山也要靠不住了,昨日那兩兄弟請人攜帶厚禮前來說和,還想着再度背叛孫權,重歸劉荊州麾下。
本來按照鄭橫的意思,是全然不加理會的,但那荊州司馬卻勸說他不妨暫且答應,至於以後如何,還要看將軍怎麼處置。鄭橫想想之後,便同意了這位司馬的意見。反正不用打仗,少死些部曲私兵也是好的。
“卻不知大軍何時攻打吳會?若是讓孫權緩過氣來,只怕還會多些麻煩。”鄭橫看着部曲將縣城搶來的糧草運到塢堡的糧倉裡,心滿意足的同時,又覺得目前正該一鼓作氣掃平江東,自己若是能率領部曲隨荊州大軍東進,那才能保證家族以後的地位。
成爲江東新的世家,這可是幾輩子鄭家家主的野望啊,誰會想到,竟然在自己手裡,變成真的呢?
那司馬與鄭橫相處日久,對於他的心思自然早已知曉,聞言卻只是微笑道:“軍機之事,某不得與聞,不過想來大軍東進就在年內。鄭將軍如此牽掛此事,莫非不甘於在丹陽攻城略地了嗎?”
鄭橫如今是荊州軍遊擊將軍之一,所謂攻城略地,不過是攻打過一次涇縣縣城而已,對於已經野心勃勃的鄭橫來說,實在太難以滿足愈來愈膨脹的胃口了。
“既然陳家原因歸降,那便可以謀劃攻佔宛陵之戰了!”司馬的這句話,使得鄭橫立即瞪圓了雙眼:“攻打宛陵?”
宛陵乃是丹陽郡治所之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是能將宛陵攻克,也是大功一件啊。這麼一想,鄭橫便追問道:“此戰有幾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