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時分,還有荊州軍押解着俘虜往大營而來,只是這座臨時設置的營寨本就虛有其表,即便在劉琮下令之後進行了擴建和加固,但近萬人馬加上數千益州降卒,還是將大營內擠得滿滿當當。
尤其是關押這些降卒的地方,數千人或坐或站,周圍卻僅有一道單薄的柵欄,若不是降卒們早已沒了鬥志,只怕發一聲喊便能衝破這道防線。
擠在木柵欄前的益州降卒們看着被押進來的同袍,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頗爲麻木。不過任何時候都有異類,只聽一個矮個漢子冷笑道:“千方百計要進來,這回可好,大夥兒如今都進來了!”
“你怎地如此冷嘲熱諷?”旁邊一個看上去頗爲老實的士卒低聲道。
那矮個漢子卻是火爆脾氣,聞言怒目瞪過去,咬牙切齒的說道:“看看你們這沒出息的樣子!是不是明日讓你們去攻城,你們也去?就等着他們大發善心,待城破了之後放你們回家?”
他並沒有刻意壓低自己的聲音,憤怒的質問使得很多人都羞愧的低下了頭。看樣子這漢子顯然說中了他們內心的想法。
“可是咱們眼下都已如此,又能如何?”老實士卒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才接着說道:“再者說荊州軍只怕信不過咱們,又怎能讓咱們去攻城呢?”
回答他的,是那矮個漢子的一聲冷哼,老實士卒看看周圍的人,見他們大多神色愁苦,這才反應過來,只怕矮個漢子所言非虛。
“兄弟瞧着眼生,卻不知是哪位將軍麾下?”矮個漢子湊近老實士卒,狐疑的問道。
老實人被他盯得有些發毛,連忙表明自己是鄧賢鄧將軍所部,又拉了同伍的伍長爲自己作證,那矮個漢子纔算放過他。
此處關押着的益州降卒幾乎各部都有,所以互不相識也很正常。
很快天色便暗了下來,營內升騰起陣陣炊煙,不多時飯菜的香味便飄了過來,望着附近的荊州士卒大快朵頤,飢腸轆轆的益州降卒們卻只能吞嚥口水。好容易有人丟來些殘羹剩飯,立即被身強力壯又或是軍職較高的人給搶得一乾二淨。爲了搶奪這點食物,許多人大打出手,就是在戰場上也沒見他們如此兇惡。
矮個漢子抓着一塊沾染着血跡的餅子,罵罵咧咧的從人羣中擠出來時,左眼烏青,鼻血長流。
因搶飯而引發的騷動很快平息下去,這處營地又陷入了死氣沉沉的氣氛中。然而密集的人羣中,有人開始四處走動,起先不過是數十人,慢慢的越來越多,而隔着一道簡陋柵欄看守降卒的荊州將士,卻只能看到近處那一張張逐漸模糊的臉龐。天色,愈來愈暗。
當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營中四處燃燒的篝火愈發明亮,荊州軍將士有戎帳可用,被俘的益州降卒就只能露天席地了。初秋的夜裡還是稍有些涼意的,不過還不至於凍得人睡不着。然而此時除了那些神經大條的人,誰能安然入睡呢?
前半夜時,看守降卒的荊州士卒還算認真,不時舉着火把巡視,可是到了後半夜便不免有些鬆懈。巡邏的隊伍漸漸少了,甚至到後來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那些燃燒着的火堆也漸次熄滅,唯有陣陣青煙,還在暗夜中升騰而起。
“動手!”隨着一聲壓抑的低呼,那道簡易柵欄很快便被益州降卒拆散,早就準備逃跑的人都聚集過來,他們彎着腰,邁着急促的步伐向營外跑去,只要衝到黑暗的夜色中,便能逃離此處!這些降卒並沒有人指揮,全憑本能向營外衝去。
逃亡的益州士卒雖然已刻意放輕了腳步,彼此更是不敢高聲喊叫,但這麼多人突然跑動,動靜又怎麼可能小了?
附近的荊州兵很快被他們驚動起來,好在關押降卒的地方在大營外面,又是臨時設置的柵欄,被推倒或者連根拔起之後,還有什麼能阻擋住這些一心逃亡的降卒?而那些不知此事的降卒見狀,也跟着人羣向外衝去,剩下的就只有壓根不願逃走的降卒了。
待荊州兵燃起火把四處追擊之時,成都城頭的守軍也被陡然出現的火龍嚇得不知所措。有的人還以爲這是荊州軍要突然攻城,連忙向張任等人報告。
張任聞訊之後立即出了城樓,來到垛口處向下望去,身邊有人建議道:“將軍,怕是敵軍要夜襲攻城,還是讓兄弟們趕緊準備防守吧!”
“不!”張任看了片刻,心中瞭然,搖頭道:“必然是我軍被俘將士突出敵營,向四處奔逃。你們看,敵軍分做數路向各處而去,若是攻城,怎麼會反而向別處?”
他如此一說,身旁衆人也都反應過來,不少人心裡暗自鬆了口氣,只要不是荊州軍來攻城便好。
“將軍,咱們是不是出城接應一下?”還有人小心翼翼的問道。畢竟城內雖然還有數萬將士,但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量,能夠幫着守城都是好的。更何況是數千同袍呢?
張任眯着雙眼望向數裡之外的大營,聲音有些低沉的說道:“不妥!夜間敵情未明,如何能開城門?”
提出建議的那名偏將猶不死心,着急道:“可若是逃出敵營的兄弟們到了城下,難道咱們也坐視不理嗎?”他的二弟今日也被荊州軍俘去,所以他纔會如此上心,萬一自家二弟逃到城下,卻進不了城……
“無論如何,絕不能擅自打開城門,違令者斬!”張任冷冷的瞥了眼這員偏將,見他臉上滿是焦急,又道:“讓弓箭手準備,若兄弟們逃到城下,便以弓箭阻敵!”
偏將聽了,不敢再多說,連忙去找弓箭手吩咐。張任望着城外大營,聽着隱隱傳來的喊殺聲慘叫聲,面無表情。
昨日與荊州軍一戰,張任對於荊州軍的戰力,有了更爲清晰的認識和體會,雖然單論槍法,他並未遇到比自己高明的荊州將領,但他們彼此配合嫺熟默契,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戰鬥力,如果是三五人與張任對戰,他可能毫不畏懼,但若是人數再多些,他也只能選擇逃跑了。
好在有高大堅固的城池可以防守,否則就算再比荊州軍多一倍人馬,衝陣廝殺也必敗無疑。對此張任也不得不承認,之前自己還是有些低估了荊州軍的實力。
“張將軍!”黃權因擔心荊州軍夜間攻城,也宿於城樓之中,此時披着長袍立於樓上,探頭對張任問道:“可是荊州軍要攻打城池?”
張任拱手道:“主簿勿驚,應是我軍被俘將士逃出敵營,非荊州軍要在此時攻城!”
黃權聽了心中稍安,扶額道:“如此就好。”
白天荊州軍突然搶先進攻,着實讓黃權狼狽,他可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所安排的數路伏兵,都被荊州軍打的落花流水,這會兒想起來,還有些後怕。
見黃權又縮回城樓,張任眼神有些不屑,更有些無奈。然而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埋怨誰,只能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保住城池不失。而對於劉琮,他更是沒有多少好感,在他看來,雙方唯一的關係,就是敵我之分。至於師兄弟什麼的,他並不以爲然。不過張任也意識到,正是因爲這層師兄弟的關係,使得他在益州軍中多少受到一些排擠和打壓。
現在劉琮率兵而來與益州爲敵,卻是給自己正名的好機會。張任望向遠方的大營,心中暗自思忖道。
漆黑的夜色中,許多益州降卒不辨方向,只向前奔跑,有的人摔倒在地,尚未掙扎起來便被人又踩了個滿嘴泥,有的人因受了傷,一瘸一拐的在同伴的扶持下,努力地向前挪動。追兵在後面舉着火把緊追不捨,所有人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跑,跑的越遠越安全!
也有人累脫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說什麼也不肯動了。左右已經降過一次,再降一次也不打緊吧?
原本密集的人羣自衝出來之後,便逐漸分散開來,這使得本來就不多的追兵無法分散,也就使得更多的益州降卒得以逃脫。
黑暗中數十個身影慌不擇路的跑到一道田壠下,急促的喘息了一會兒之後,纔有人低聲道:“好,好了!沒人追過來!”聽這聲音,似乎是那個脾氣暴躁的矮個漢子。
有人翻身趴在田壠邊,探出頭望着大營方向,小聲說道:“散開了,這一路沒人追來!”
衆人聽了大感放心,想來荊州兵也不敢離開大營太遠,只是逃出敵營之後,又該如何?
“誰想回城中,自去便是!這刀口舔血的日子,我是受夠了。”矮個漢子閉着雙眼喃喃說道。他身旁那人遲疑道:“可不回去,咱們又能去哪兒?”這人竟是那老實士卒,想來大夥逃脫之時他跟着這些人一起跑,所以纔會在此。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如今這世道,哪兒有什麼安生的地方?眼看益州就要大亂,就算離開此地,何處又可容身呢?難道去當攔路搶劫的山賊不成?
“罷了,都起來吧,現在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矮個漢子當先站起身,將老實士卒也拉了起來,摸黑繼續向前行去,只是離成都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