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椅上坐下,呂公綽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桌椅,心裡沒來由就升起一種煩躁感。自己堂堂的當朝首相嫡長子,放着清閒的官不當,來給這些公吏講規矩,這事情說起來就讓人覺得荒唐。規矩需要講給這些小吏聽嗎?不守規矩的趕出門去,他們自己就老老實實地學會了。要小吏幹什麼?不就是爲了讓官員不要陷在日常瑣事中,有些清閒嗎!結果竟然要官員來教小吏做事,那還要公吏做什麼,官員把事情全做了不好?
這個徐平,僥倖混了個一等進士,在邕州沒有人管束,一味亂來,竟然瞎貓撞死耗子撈了不少功勞回來,也成高官顯貴了。現在回到京城,還是由着自己性子亂來,事事壞規矩,這樣下去在他手下做事的非要活活累死不可。
小戶人家,又是出身商賈,不是呂公綽看不起徐平,他這種行爲只要熟讀詩書的士大夫就看不過眼去。從小沒有規矩,大了又不讀書學習,做官做得也莫名其妙。
呂公綽不是進士出身,蔭補爲官,但那並不代表他的學問不好,前幾年也是學士院試過,帶着集賢校理的館職的。平常往來的都是飽學之士,就是跟那些詞臣文人,也是談笑風生,比徐平這個天天管錢糧這些俗事的官不知道高到哪裡去。
呂公綽坐在交椅上煩躁生悶氣的時候,高成端帶着新招的公吏進了大廳。讓衆人按照號牌到座位上坐好,高成端便遵照徐平吩咐,到了大廳的後邊,單獨一個人坐了下來。
每次講課,徐平都要求高成端陪聽,看着下面的公吏,把他們的表現記下來。這些到了最後考覈的時候不一定作爲依據,只是讓徐平對各人的脾性心裡有數。
見衆人都坐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呂公綽清了清嗓子。剛要張口,突然發現不知道自己是該坐着講還是站着講。坐着講吧,沒有氣勢,站着講吧,下面學生坐着,哪裡有學生做着先生站着的道理。
擡了擡屁投,呂公綽還是又重坐回交椅裡,還是規矩爲大,本來就是教這些人三司裡規矩的,自己怎麼能夠先壞了師生的尊卑?
強行壓下不悅的心情,呂公綽開始講述開拆司。從這個衙門的歷史說起,什麼時候設立的,當時爲什麼設立,一直講到開拆司到底管哪些事情,正常有多少吏員。
下面坐的人,尤其是從各州調來的公吏,對三司並不陌生,一是他們本就在鹽鐵司的兵案管下,再一個三司是平日公文往來最頻繁的衙門。公文往來都要經過開拆司的手,這是下面州縣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司了。
但所有人都認認真真,不要說交頭接耳,姿勢都是端端正正的。上面講話的可是三司的重要官員,更不要說還是宰相家的長子,哪個敢在他面前出醜?
至於臺上呂公綽說的話有多人聽進了耳朵裡,有多少人聽了還能記在心裡,那可就說不好了。這個年代並沒有考覈的習慣,講的只管講,聽的只管聽,最後考試還是看各人的綜合手段。學的內容記不住,還有人情,沒有人情還有金錢嗎。
一口氣講了兩三刻鐘,呂公綽覺得有些口渴,只好暫歇一下。
高成端見呂公綽停下,站起來高聲道:“聽得累了,大家可以出去看看風景,放鬆一下心情。一炷香之內必須回來,晚了的我這裡記住,累積三次就可以收拾東西回家了!”
話聲一落,坐着的衆公吏先是互相看着,並不敢起身。等到有一個人站起來,便呼啦啦都站了起來,紛紛向門外走去。
“呂中允在那裡坐着,你們怎麼就敢走前門!都從後門出去!”
高成端見人都向前門擠,急忙在後面高聲喊住。
這課堂太大,人都擠在前面,竟然沒有人注意到這裡原來是有前後門的。官員的威嚴不能冒犯,聽見高成端說,這才都轉身向後門去。
呂公綽坐在上面目瞪口呆,自己這當老師的還沒有開口呢,這些傢伙就忽啦啦地全走了。豈有此理!什麼時候做學生的如此隨便了!
高成端只是按照徐平吩咐的做,還老老實實地記住時間,好作爲以後定每節課時間長度的依據,哪裡想到呂公綽因爲沒有問他而在那裡生悶氣。
等到人都出了門口,高成端才走到臺前,到了呂公綽的身邊,指着案几上的一個杯子道:“上官,這裡有茶水,您潤潤嗓子。”
呂公綽連連搖頭,剛纔只顧着煩躁生氣了,竟然沒看見案几上的茶杯。拿起茶杯來喝了兩口,也懶得跟高成端廢話。這人是徐平提起來的,又已經是官員身份,給他點面子。
不等到時間,聽課的公吏便紛紛回來,按照號牌規規矩矩地坐好,秩序倒是不錯。
這也是公吏的特點,只要定好了規矩,他們便按照規矩來。至於規矩有什麼用,定下來是爲了什麼,他們是不會管的,只要把這規矩遵守給別人看了,他們便心安理得。
呂公綽回覆精神,接着講開拆司的各分支機構及其職能,以及大略的編制。
這次呂公綽一口氣講完,直用了小半個時辰。
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覺得茶水依然是溫的,呂公綽才覺得心裡好受一點。
把茶杯放下,呂公綽高聲道:“開拆司的公事便講到這裡,有甚不明瞭的地方,可以找三司的老吏詢問。費了如此多的功夫,你們可要把開拆司做的事弄明白了!”
下面聽課的公吏鬨然應諾,然後又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呂公綽。
這種場合呂公綽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想了想,便就要起身自己離去。事情已經做完,後面的還是讓那個高成端收拾手尾。
卻不想這個時候高成端卻一路小跑着到了前面,對呂公綽小聲道:“上官且慢走,講了這半日,也不知道下面聽的人記着了多少。徐副使吩咐,講完之後,講的人要提五個問題,讓聽的人回答。答出來的人我這裡記錄在案,後邊有用的。”
呂公綽眼皮一翻,這什麼狗屁規矩,要問高成端安排個小吏問好了,何必來浪費自己的時間?只是看高成端眼巴巴地站在那裡看着自己,事情又是徐平吩咐下來,做爲屬官呂公綽也不能不從,只好擡起的屁股又坐回了交椅上。
出了口氣,呂公綽問道:“衙門安排,講完之後要問你們記住多少。我問,你們誰知道便站起來答,答上來的編修所會記錄在案,後面不知有什麼用。”
“要答的舉號牌!”高成端急忙補充了一句。
“開拆司下有催驅司,負責哪些公事?”呂公綽問完,目光炯炯地看着衆人。
下面卻鴉雀無聲,沒有人舉牌子,更沒有人回答,都是正襟危坐,儀態端整。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一向都是小吏們的生存法則,所謂無過便是功。站起來回答有什麼好處?多少好處也抵消不了答錯了的壞處,這筆帳小吏們算得最清楚。
衆目睽睽之下站起來,答對了,縱然有些微好處,但同時也惹了身邊人忌恨。要是答借了,不但被身邊的同僚嘲笑,還給上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這種賬,那是沒有比這些人算得更清楚了。寧可就這麼坐着,也不會有人挺身做這種對自己沒半分好處的事,誰比誰傻啊!
呂公綽見了這個場面,只覺得時間過得分外漫長,心中無名火起,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不說自己是上官,就是看在辛苦講半天的份上,也該有人捧捧場啊。
正在這時,人羣中間一個牌子高高舉了起來。
高成端看見,心裡暗暗出了一口氣,急忙道:“二十六號,你站起來答。”
舉牌的人站起身來,先躬身行禮,才朗聲道:“回上官,催驅司掌催收三司名下各種帳籍,包括在京諸司庫務、京畿的各倉場還有三司三部的俸祿。”
呂公綽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對站着的人道:“雖不完全,但卻基本說清楚了。很是不錯,說明你剛纔認真聽我講了。你什麼名字?哪裡人?”
“小的陳正平,原是唐州孔目,因爲三司公文調州里公吏來京,便日夜兼程趕來。”
“好,好,你的名字我記下了!”呂公綽連連點頭,“好好學,日後必有前程!”
拱手站着的陳正平急忙道謝,雖然面上平靜,心中卻激動不已。
自己起早摸黑地兼程趕到京城,本想拔個頭籌表現自己,沒想到卻想法成空。正在失望的時候,上天卻又給了自己這一個機會。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上天給你關上了一扇門,就要另開兩扇窗是不是?
呂公綽是什麼人?宰相家裡當家的啊!這還了得!只要爲自己說一句話,以後的前程就不可限量。如果安心在三司當一輩子小吏,這沒什麼用,但憑什麼自己就要安心做吏!
依着吩咐坐下,陳正平只覺得自己的心嘭嘭跳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