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些日子徐平已經恢復過來,精神正好,滿口應着。在前世他經過的高考之類考試已經有多次,早已沒有暈考場的毛病,心態調整得極好。
一邊的桑懌就有些患得患失,他已經參加過一次禮部試,上次就是在考場裡心慌意亂,失了分寸,乾淨利落地落第,這次只是祈禱不要重蹈覆轍。
此次省試已有詔令,禮部取的正奏名以五百人爲限,徐平的信心還是比較足的。這個年代參加禮部試的舉子大約是六千多人,十幾人中就取一個,以徐平發解試的成績看,希望還是蠻大的。要知各州舉人是按州分配名額,有教育不發達的州軍純粹是來湊數的,完全沒有競爭力。也就是江南兩浙福建川蜀幾個州有與開封府抗衡的實力,實際上也還要差上一些。科舉考試不光是考才學,關鍵還要看考生適不適應這種考試格式,這一點沒有地方能與開封府相比。也正是因爲如此,纔有那麼多外地人來開封應試。
到了第三天,幾場考完,徐平從貢院出來,竟覺得神清氣爽。
這一屆特別有詔令,不許純以詩賦定去留,要結合策論綜合評定。進士的考試內容包括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看起來考的內容不少,但由於不是整個內容綜合評定考生名次,而是從詩賦開始一場一場地定名次決定去留,所以詩賦就已經大致決定了能不能中進士,後邊的內容只是對名次進行微調,帖和墨義基本就已經是湊數了。徐平雖然針對詩賦進行了強化訓練,到底不是擅長的科目,結合策論綜全評定對他大爲有利。策論與他前世的政治考試已有幾分相似,正是最拿手的科目,自己覺得應有幾分把握。
進士考試的內容各個年代變化並不是特別大,大的是考試順序,加上逐場定去留的錄取方式把順序的作用放到無限大,使進士考試的重點千差萬別。此時的墨義放在最後,無關緊要,幾十年後墨義改爲大義,成了第一場,中進士的知識結構便大不相同。大義最後演化成八股文,成了明清科舉考試最重要的第一場,那時的進士與唐宋知識結構已是雲泥之別了。
在貢院外伸了個懶腰,放鬆了下筋骨,纔看見桑懌從裡面出來,陰沉着臉,貌似又考砸了。
兩個見過了禮,桑懌嘆了口氣:“雲行倒是輕鬆,看來考得還順利。爲兄這一次卻是又白來了,不用等到放榜,明天就準備回去了!”
徐平吃了一驚:“怎麼這樣說?不等榜放出來,誰知道考得如何?”
桑懌搖了搖頭:“我的賦多處出韻,自己明白,絕沒有中的道理。只願不要太過離譜,要罰我連等上幾屆。”
聽見說得這麼嚴重,徐平便也不好再說什麼。
此時的舉人比後來的明清時候悽苦得多了,不但身份是一次性的,考得不好還有懲罰。從第一場開始看考的成績,十否罰多少屆不能應舉,九否罰多少屆,依場次和成績罰的屆數不等。如果離譜到多場都是十否九否,還會連累到發解試的主考官一起受罰。
爲了這個罰的屆數代表的年限,這一屆還由孫奭主持特意做了規定。因爲理論上此時是每年開考,實際上又不是,屆的定義便就模糊。從這一屆起特別規定,罰兩屆以下的,依實際開科數量算屆,多於兩屆的,兩屆之後便就一年算一屆。比如某舉子被罰四屆,下兩屆都是三年一考,那就被罰八年內不得參加科舉考試,相當苛刻了。
見桑懌悶悶不樂,徐平便換個話題:“反正已經考完,何必再去想!過一會我們找個酒樓,痛快喝上一場,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正在這時,一個面色微黑的年輕人從貢院裡面袖着手出來,沉着臉,只顧低着頭趕路。
徐平見了眼睛一亮,對桑懌道:“那個舉子我看着面善,不如邀請一起去酒樓喝一杯,同年應舉,也是緣分。”
桑懌沒有心情,也沒有回答。
徐平追上那個黑臉年輕人,行了個禮道:“兄臺,在下徐平,開封府人氏。此次禮部試,我們兩個相鄰而坐,難得的緣分。如今已經考完,不如同去酒樓裡飲一杯酒。”
年輕人擡頭看了徐平一眼,並不熱情,拱手還禮道:“在下包拯,是廬州的舉子。多謝賢弟好意,不過我還有事,多有不便,好意心領了。”
說完,急匆匆地走了,剩下徐平一個人站在貢院前的路上發呆。
考場裡都立得有牌子,寫了每個舉子的籍貫姓名,正是看見身邊的這個黑臉大漢是包拯,徐平才專門等在這裡套套近乎。
徐平沒有追星的喜好,之所以主動邀請包拯是因爲他解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確定了自己所處的年代。
考場裡包拯絕不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更不是官當得最大的,徐平即使對歷史不熟也知道這一點。他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歷史課上學來名字的人是文彥博,離文彥博再遠一點的是韓琦。在徐平右手邊不遠處的另一個舉子同樣在後世大名鼎鼎,是歐陽修。不管論官位還是論才學,包拯在這一屆裡真算不上拔尖的,也只能算是中上罷了。
但在後世最廣爲人知卻是這位黑臉大漢,一見到他徐平就確定了自己所處的年代,當今的小皇帝原來是歷史課本上的仁宗,後來被老包噴一臉唾沫的那位。依這位皇帝的性情,自己中了進士還真有好日子過。
真說起來,徐平在考場裡見到如此多的後世名人也嚇了一跳,兩三年的時間都沒碰上幾個,一下子就見到這麼多,自己的競爭對手實力夠強的。實際上從這一屆開始,到接下來的十屆之內,是整個宋朝出名人最多的時候,羣星璀璨,在整個中國科舉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放着那麼多後來的高官徐平都不去打招呼,巴巴地等着包拯,就是爲了感謝他讓自己知道了所處的時代,沒想到老包這麼不給面子。
其實是正常,剛考完試,誰也不知道自己成績如何,是科場高中還是被罰得幾十年不能再來,心理壓力都是蠻大的,哪有徐平這麼大神經。
在原地轉了兩圈,又見到韓琦和歐陽修從貢院裡出來,徐平也沒有心思去打招呼了,轉身帶着桑懌找個酒樓飲酒。
走不多遠,到了汴河邊上,正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清風樓,說起來徐家“清風徐來”的幌子還是山寨他們家的。東京城裡酒店最密集的地方是皇城東華門外,最大的酒樓舉凡如白礬樓任店楊樓等全部集中在那裡,官員下朝正好在那裡逍遙,殿試完了中了進士也都在那裡慶祝。汴河兩岸雖然也是重要的商業區,繁華奢侈方面就差了許多,最多的是各種小腳店。
清風樓臨近的是開封府,規模也過得去。
此時元宵節的熱鬧勁還沒過去,清風樓外結着綵樓,汴河兩岸更是紅燈高懸,街上行人如織。
穿過綵樓,兩邊是都是濃妝豔抹的女妓坐在那裡,擺出各種風情,專門等着酒客招呼了去陪酒。這些女妓各種身份都有,但真正從事皮肉生意的私娼是沒有的,只是陪吃陪喝陪玩,需要其他服務得私下裡商量好到別的地方去。這種場景其實與徐平前的娛樂場所差不多,這些女妓也一樣都是被人稱爲“小姐”,歷史的輪迴總是讓人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
徐平已經習慣,與桑懌穿過這些女妓形成的人巷,直接進入酒樓內部。
大宋從法律上並不允許女子做皮肉生意,即使良家女子通姦對象超過三人也被列入女妓這類雜戶,那都是地面下的生意。這些女妓嚴格說起來只是服務業的從業人員,但人數衆多,顯然合法生意不足以養家餬口,便有很多人做兼職。如果住大一點的酒店,單身男客便會被從業女子半夜敲門,碰到熱鬧的時候,從天黑能敲到天亮,一個去了另一個又來。徐平住店第一次碰到,真是哭笑不得,這個場景他在前世真是似曾相識,不過那時已經不流行敲門了,而是改成電話騷擾。
進入酒樓,剛想找個閣子,在廳裡與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妓偎在一起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徐平兩人面前,拱手道:“在下程浚,字治之,眉州的舉子。在貢院裡面見過兩位,既是同年,何不同飲一杯?”
徐平嚇了一跳,經了包拯的事情,他以爲考完了大家都早早回旅店老實呆着了,沒想到還有神經更大的,到這裡喝酒玩女人。反正是湊熱鬧,多一個人更好,當然不會拒絕。
三人敘過了禮,找個小閣子坐了。
程浚見徐平和桑懌沒帶女伴,以爲兩人捨不得花錢,豪氣地一揮手,讓小廝從外面叫了兩個進來,徐平和桑懌一人一個。
這是這個時代的風氣,徐平和桑懌也不好拒絕,只讓兩個女妓坐在身邊熱酒挾菜,伺候自己吃喝。
喝過三杯酒,程浚便開始吹起來,自己家在眉州如何有錢有勢,多少代的第一富戶,惟一遺憾的就是沒人中個進士,算不得富貴人家。自己這一次一定高中,回去光宗耀祖。
說完覺得有些尷尬,便吹自己的親戚。自己今年新嫁了妹妹,妹夫將來如何不說,妹夫的哥哥天聖二年剛中進士,正在寶雞縣做主簿。
中進士的叫蘇渙,妹夫的名字叫蘇洵。
徐平聽到這裡,一口酒沒噴出來。這個花花公子樣子的人物,原來是蘇東坡的舅舅?聽他的意思,程家在眉州那是富得要被錢淹死,蘇家實際上可不怎麼樣,早已沒落了,全靠蘇渙中了進士,兩家才又結上了親。
實際上程蘇兩家的恩恩怨怨就是從這一年起,後來蘇小妹也正是冤死在這位舅舅手裡,至親翻目成仇。
不過這些與徐平無關,他也沒有興趣,只是沒想到此時隨便碰到一個人就能夠與後世的大人物聯繫起來,真正有了冠蓋滿京華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