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回到永福門已經是快九點了,比起租界燈火輝煌,永福門這處除了虞記作坊裡燈火通明外,就只是牌樓前和老王頭的茶檔處有兩盞小燈在風中散發着幽幽的光。
人很奇怪,在燈火輝煌下,人心反而不知所歸,可在孤燈之下,人心卻好象走到了家一樣,這種對比,從小西門一進入永福門後就特別分明。
虞景明在永福門口就下了馬車,讓老趙和紅梅先行回了虞宅。
她的心情實在是有些激動,得好好平復一下。
“噹噹噹……”不知哪家的自鳴鐘敲了九下,對於租界來說,九點鐘或許還不算晚,但對於老城廂來說,九點鐘實已算得很晚了。不過因爲馬上就要中秋節了,虞記作坊里正在加班加點,連帶着永福門各家燈火也星星點點的。
“大小姐回來啦?”錢六叔挑着個剃頭挑子由老王頭的茶檔那邊過來,這幾天,錢六叔每天晚上都把他的剃頭挑子擺了出來,生意倒也將就。
“回來了,六叔,這就收攤了呀?”虞景明兩手相握,悠悠閒閒的走過來說。
“九點了,該收攤嘍。”六叔呵呵笑着。
“也是,晚了。”虞景明點頭。
聽到聲音,二號門吱呀的一聲開了,六嬸兒探出個頭來:“大小姐,早先回屋,風大,小心冷嘍。”六嬸兒先是招呼虞景明。
“曉得咧,這就回嘍。”虞景明點頭笑着說。六嬸也點頭,讓開身子讓六叔挑着擔子進門,又問道:“怎麼麻三妹還沒有回來?”
“她在老王頭的茶檔那邊,跟麻嬸在說話呢。”六叔說道。
“哦哦哦。”六嬸點頭。然後吱呀的一聲關了門,關門之即,虞景明聽到她嘮叨了一句:“還是平五那事啊……”
虞景明再走幾步,就到了老王頭的茶檔處:“一包茴香豆。”虞景明衝着翠嫂說。
接過翠嬸遞過來的茴香豆,虞景明轉臉看着麻三妹側着身子坐在一條長條凳子邊,胳膊上掛了一隻布袋,手上拿着一副竹針,正織着絨線,絨線團子就放在那布袋裡。她低着頭,只管戳着針,麻嬸在一邊說了一堆話她也未回一句。這會兒也只是擡頭衝着虞景明笑了笑。
虞景明看着她手上的線衣,菸灰色的細絨線,針腳細細密密的,已經織了大半個身子,不曉得爲什麼,一看到這個,虞景明就猜這應該是麻三妹爲卞先生織的,卞先生平日裡也是穿菸灰色的長衫居多,突然間虞景明又覺得那卞先生應該穿藏青會更顯精神一點。
這時,身後又響起了腳步聲,然後有一股子滷鴨的淡香,虞景明曉得這定是卞先生爲卞三兒買的滷鴨。
“卞先生這麼晚纔回來呀?”麻三妹順手將針線和那半個身子的線衣裝進了布袋裡,站起身來跟卞維文打招呼。
“是哩。”卞先生回道,衝着衆人一點頭,轉身便進了門洞,身影沒於夜色中,腳步卻是有些急匆匆。
麻三妹似乎還有話說,只卞先生的身影已經消息在門洞裡,她提了布袋站在那裡,牙齒輕咬了一下嘴脣,她本想拉卞先生比比絨線衣的大小,如此便在衆人面前表露了心思,正好東家大小姐也在,叫大家知道,東家大小姐總不好跟她爭男人吧。
只卞先生避她卻避的嚴的很,氣惱的扯斷了一根絨線,麻三妹纔有些不甘的回了二號門裡。
虞景明哪曉得麻三妹竟是有這麼多彎繞繞的想法,她跟老王頭說話,因着東北鼠疫橫行,如今各地都在大量滅鼠,永福門這邊老鼠也不少,虞景明跟老王頭說,明天有一批老鼠夾送來,就放在茶檔這邊,讓各家來領兩個回家擺擺。
“在門洞這裡再貼張通告,各家衛生也要注意。”老王頭也補充了句。
“是哩。”虞景明點點頭。
另一邊麻嬸子跟翠嬸還在嘀咕。
“這三妹咋也不開竅呢?”麻嬸兒看着麻三妹離開的背影跺腳。
“我說麻嬸,你這不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嘛。”翠嬸在一邊麻溜的收拾東西一邊道。
“什麼話,我不就是思量着機會難得嗎?平五那小子也是咱們永福門長大的孩子,是個可靠的,雖說如今腿有些瘸,但三妹那也是嫁過一回的人了,兩人一堆兒過日子多好……”麻嬸絮叨着,姻緣這種事情有時候是過了這村沒那店的。
“哎呀,三妹又不是三歲小孩,機會難不難得她心裡能沒個數?真要不行那也是沒緣份,我瞅着呀,三妹心裡有人。”翠嬸有些神叨叨的道。
“誰呀?”麻嬸這纔回過味兒,不由的一拍巴掌,可不是嘛,三妹又不是姑娘家,若不是心裡有人,又怎麼會這般推三阻四,那心下里便琢磨起來了。
“這誰曉得呀,不過你看着她手上織的衣服,等着看以後誰穿那衣服就曉得是誰了。”翠嬸說着,其實對於麻三妹的心思,翠嬸兒估摸有些數,麻三妹常常在她這個攤子上守着,往往是等卞先生過去打個招呼之後才離開。
卞先生什麼個心意她不曉得,但麻三妹那心意卻是昭然若揭了。
只是那卞先生跟東家大小姐還有些閒話在扯呢,麻三妹如今又在東家大小姐手下做事,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沒個實打實的,她倒也不好說破。
翠嬸想這些的時候便覷了虞景明一眼,虞景明嘴裡嚼着茴香豆,笑咪咪的聽着這些閒言,也似頗有興趣似的。
“那倒是。”一邊麻嬸點頭,倒要等着看看三妹心裡有個什麼人,隱隱的她心裡也有些猜測,三妹常掛着嘴裡記着卞先生的恩,莫不是他吧?
想着麻嬸搬着小凳子回了屋,吱呀一聲也關了門。
翠嬸和老王頭一個收拾桌椅板凳,一個閉火關爐,巷尾,虞記腳力頭趙明帶着兩個夥計晃悠悠的過來:“王叔,收攤啦?”
“收嘍收嘍,我這給你們留了一壺熱水,就溫在閉着的爐上,你們睏乏的時候歇歇,喝喝水。”老王頭嘮叨着。
“哎,好咧,多謝王叔。”趙明點頭,又衝着虞景明說:“大小姐,忙呀。”
“不忙,晚上小心些,馬上就過節了。”虞景明點頭。世道不太平,虞記這邊也成立了保安隊,每晚都要安排人巡邏,這事情虞景明就交給了趙明安排。
“哎,曉得。”趙明點頭,帶着兩個手下繞過門洞,往後街去了,一晚兩條街,幾人要巡個十幾趟。
虞景明看着幾人離開,又看着門洞上的燈,覺得永福門實是她心靈安憩之地,只不過悠悠閒閒的走了一段路,吃了幾顆茴香豆,聽了一些家長裡短的閒言,她之前因爲宴會種種而起伏的心境突然就平和了。
推開虞宅的門,紅梅就站在天井的廊下等着她,手裡端着一隻綠泥紫砂壺,虞景明已經聞到了雲霧毛峰的淡香。虞景明記得家裡的雲霧毛峰還是翁冒送的,這種雲霧毛峰茶長生在黃山高峰之上,只有有限的幾株茶樹,夾雜在幾株老鬆之間,因爲這幾株老鬆,這種茶除了淡淡的茶香外還夾了一絲淡淡的松香,因都是極清之氣,混在一起並不顯濁,反有一股特殊滋味兒,是虞景明的最好。
虞景明捧着溫熱的綠泥紫砂壺,一邊喝茶,一邊暖手,穿過天井,就聽得堂前一陣爭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