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醉金迷出來,我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說到醉金迷,在本城算是赫赫有名,上至吃喝玩樂的富家公子,下至爲老闆做牛做馬的上班族,無不知曉。白天關門閉窗,寂靜得彷彿墓地,待月亮微微露了個顏面,這裡的霓虹燈就接二連三的悄然閃爍,裡面皆是些各路神仙,熱鬧得好似月圓之夜的狼人聚會。我很懷疑來到此處的都是些晝伏夜出的人物,習性與吸血鬼頗爲相似,不然就是除了揮霍享樂就無所事事的豪門少爺,日日揮灑過剩的精力與金錢,否則實在很難想象在老闆的橫眉冷對下,熬過漫長一天的上班族,還會如此活力四射的在此羣魔亂舞。
本是個喧囂的場所,自然要開在最繁華的鬧市,這本是無可厚非,對此我卻苦不堪言。我租的房子在郊區,下了公交車還要再前行一里,那一段路簡直是萬籟俱寂,鳥獸無蹤,黑漆漆的不時伴隨一兩聲不知是何方動物的鳴叫,經常會把我驚得一身冷汗。爲了能迅速度過這片險地,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爲了省下幾兩銀子,我日日蹬着單車去醉金迷炒更,從九點上至午夜,在凌晨三點左右回到我那處簡陋的居室中,小憩一下,就要精神百倍的去賺另一份辛苦錢。
偶爾會爲被如此壓榨的青春不值,但很快就被拋至腦後,生活如此沉重,已經壓得我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去自怨自艾。
就是在那一里羊腸小徑上,我發現被跟蹤了,準確的說,是覺得被跟蹤了。
人們都說女人的直覺很敏銳,我就是那最敏銳的一個,記得以前,有人嘲笑說我已經近乎陷入空想了,日日懷疑有高高帥帥的男生偷偷看我。是誰如此評價早已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是一個溫溫雅雅的聲音,帶着一點南方的濡軟,聽起來就好像徜徉在江南水鄉。
那好像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很奇怪,我才23歲,回憶往事卻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看來那人所說不假,看得比我自己還準。
自從在醉金迷炒更,注意我的人驟增,每次下場都會有人殷勤的送上花籃,給的小費也非常可觀,下班之後不乏開着各式豪華轎車徐徐伴在左右的某某老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無非是哄美女的那套把戲。我次次婉言謝絕,在此等奢侈之物的旁邊費力的蹬着我那原始的交通工具,宛如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一般他們的耐心不會持續多久,罵一句“不知好歹”後就開足了馬力,自我身邊揚長而去,撒下一路煙塵彷彿在嘲笑我的望塵莫及。我只好捂住口鼻,然後思忖要不要給環保局寫封抗議信,爲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大自然,請取消汽車。
只有一次遭遇到了死纏爛打,那個油光滿面的中年男人誇張得開了輛加長林肯,一路尾隨我來到這條黑暗的小路前。我第一次感謝這帶給我無盡恐慌的路段,就是它伸手隱約見五指的黑,以及彎彎曲曲的身段,令那男人擔心路旁會不會有什麼不明物體刮花他的愛車。就在他換成遠光燈,小心翼翼扭轉方向的時候,我藉着熟悉的地形迅速逃之夭夭。
我對跟蹤早已習慣,從未有過懼怕,有的,只是厭煩。
可是這次,我卻莫名的心慌。
午夜十分,萬物都斂去了聲息,死一般的寂靜,圓圓的月亮斜斜掛在天邊,彷彿一隻碩大無朋的獨眼,冷冷注視着大地。我擡頭看了一眼那輪月亮,昏黃的光實在不能用明月當空照來形容,不由屏住呼吸,凝神聽着周圍的聲響。
什麼聲音都沒有,除了一些輕微的簌簌聲。
但在這好似原始森林的地方判斷這聲響的來源,對於身爲人類的我來說,是絕對不可能的,可能是蚱蜢跳過草叢,也可能是晚風吹過樹梢。我壯着膽子回頭張望,一片漆黑,和我預料的一樣。
拐過一道彎,前面忽然閃出一片光亮,橘色的,在黑暗的夜裡顯得暖暖的,雖然只照亮了前方點點路途,也好像冬日裡的陽光那般難得。
我突然莫名的感到安心。
下一秒就覺異常。那片光來自輛銀灰色的轎車,很張狂的停在路旁。我暗暗生疑,在此地看到如此先進的交通工具,無異於看到史前的恐龍。
可是我還是很感謝它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提供了那暖暖的淡橘色的光,雖然那並不是專爲我而亮。
不知何時,身後那細微的簌簌聲悄然停止。
我不由長出一口氣,選擇了一條儘量避開那昂貴障礙物的路線,加緊蹬了幾下,想快速回到我的一畝三分地。沒成想,就在我從它身邊呼嘯而過的前一瞬,這輛價值不菲的新款帕加尼的車門,竟然開了……
以後的事我只記得一點點,先是大分貝的慘叫,伴隨着“砰”的一聲沉悶的聲響,隨後“咣啷啷”的清脆聲音響徹夜空,我狠狠摔到了地上,在觸地的瞬間,很不幸的頭部率先着地。
天地剎那間以迅捷無比的速度旋轉,我強睜了睜眼,卻發現沉得要命,就和那次我連續三日不眠不休的感覺一樣,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滑過眼角,我竟然還冷靜的判斷出那應該是血跡。
有人驚慌而又焦慮的在我耳邊大喊:“喂,你怎麼樣,還沒有受傷!……喂,你別暈啊,千萬別昏過去啊!……”
我很想罵他豬頭,都出血了還很廢話的問有沒有受傷,我張了張口,一股冷氣順着口鼻趁虛而入,疼痛肆虐折磨着脆弱的神經,長久未進食的胃部驟然痙攣,我終於停止了無謂的掙扎,放下負荷過重的眼皮,痛痛快快的昏了過去。
刺眼……
無數金晃晃的線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罟,佔據了我所有的視野,直接而又狠狠的衝擊着視網膜,在眼底倒映下無盡的光點,熱辣辣的好似灼燒。
我不由皺了下眉頭,只這輕微的動作就已經讓頭裂開般的痛。痛覺沿着神經迅速遊走,感謝這神奇的感覺,是它使我意識到,自己剛剛恢復了意識,現在尚未能睜開眼。
不知從何處傾瀉的陽光,真的很刺眼……
我想把手遮在眼前,動了動,卻只能操縱手指。我無力**了一聲,腦海中迅捷無比的閃現出一輪巨大的太陽,明晃晃的掛在天上,耀武揚威的照耀四方,生命在這灼人的溫度前畏縮,空氣扭曲,升騰的蒸汽幾近可見,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種奇怪的弧線彎曲着,近乎猙獰。
那個肆虐的太陽,那個獨一無二爲所欲爲的太陽,射出的金光幻化成了條條巨蛇,扭動着滑膩膩的軀體,吐出鮮紅的芯子,恍若美杜莎的毒發。
這就是那一天,我所看到的太陽。
過往種種恍若隔世,我記憶中留下的東西已經不太多了,然而這個將我炙烤的太陽,卻清晰的留在了回憶中。
還是未能睜開眼,但我固執的認定今天的太陽,與那天的別無二致。
因爲今天和那一天,都是我的倒黴日!
“大夫,她醒了!”一個女聲驚喜的說。
有人靠近,仔細檢查過後滿意的說:“鍾先生,這位小姐已經沒事了,你可以放心了。”
“真的沒事?可是她傷得很嚴重啊,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有人說。我第一次發現,原來男人的聲音也可以這樣純淨,彷彿是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藍得好似布達拉宮上方的藍天。
醫生寬和的笑了笑:“鍾先生,她雖然傷到頭部,但只是皮外傷,沒有大礙的。”
那人不依不饒:“可是她爲什麼昏迷了這麼久?”
“那是因爲她長期過於勞累,而且嚴重的營養不良。”醫生頓了頓,有意壓低了聲音,“如果她的身體再超負荷的運轉,恐怕……”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但足以驚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常言道醫生喜歡危言聳聽,今次看來此話不假。
爲了避免再讓此等危言擾亂心神,我用足了力氣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低頭爲我量體溫的護士,眼睛轉動,看到右邊站着兩個人,一個身着白大褂,而另一個很隨意的穿着休閒裝,足蹬運動鞋,一張乾淨的臉,若不是我的火眼金睛認出這身行頭價值不菲,簡直要把他當作大學生了。
看見我轉醒,他向醫生點了點頭,這個文雅的醫者合上檔案,說:“鍾先生,那我就先出去了。”
“等等,醫生。”我阻攔道,“我可以出院嗎?”
“按理說可以,但是,”他顯出爲難的神色,“你的身體很虛弱,作爲醫生,我希望你能在醫院靜養一週。”
“我想出院。”我語氣堅定,轉頭對那個顯而易見的肇事者說,“麻煩你幫我辦理出院手續。”
他見我態度堅決,也就不再勸說,跟着醫生出去了。
一刻鐘後他回來,立在旁邊低頭審視:“這位小姐,感覺怎麼樣?”
我掙扎的想坐起來,他急忙伸手攙扶,我藉助他的手臂坐起,毫不客氣的將那名貴的衣袖弄皺,喘了半晌,只簡短的說:“鏡子。”
他愣了一下,大約是沒想到我的要求如此古怪。當他把一面鏡子拿來的時候,我深吸了一口氣才鼓足勇氣接過,我可不想經過那麼倒黴一夜後,看到的會是一張不太一樣的臉。
雖然做了點兒心理準備,可是當視線落在鏡面上時,我還是結結實實的大叫一聲。
他嚇了一跳,左看右看,以爲我見了鬼。我顫抖着手指猛點鏡子:“我我我,是不是毀容了!”
不待他回答,我把鏡子貼在筆尖仔細觀察,最後哀嘆一聲將其扔掉,無力的明白了一個事實:這個把頭纏得好似阿拉伯男子的人,的確就是我。
“放心,只是包紮得誇張了點而已,絲毫無損於容貌。”他抱起雙臂,眼中有了淡淡的蔑視,“臉對你來說,真的這麼重要嗎?真是愛慕虛榮。”
我盯着他,心猛然痛了一下。
在各色場所頻頻出入,掙扎在生存線上,我不是沒有見過這種輕蔑的眼神。有些被我嚴詞拒絕的男人惱羞成怒,扯下溫文爾雅的僞裝,狠狠的指着我的鼻尖罵我做“**,裝什麼清高!”
初時也會怒,也會氣,但時間久了,覺得也不過如此。那些不菲的小費,曾經燙得我不敢去接,彷彿是塊燒得通紅的火炭,能把我的皮膚燒得一寸不剩,可現在我拿的心安理得,因爲被我扔出去,任人踐踏的自尊,遠遠超過了這些錢的價值。
還有一次陪着一個男人喝酒,只見一個女人怒氣衝衝的走過來,二話沒說先狠狠打了我兩個耳光,咬牙切齒的將她所知道的污言穢語一股腦對我倒了出來,身旁的男人早已面色鐵青,可一句話也不敢說。
她罵完後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出去,我對着那欲起身追趕的男人巧然一笑:“要不要再喝一杯?”
他尷尬的忙搖頭:“不必了不必了,寧小姐,下次吧。”話音未落,人已匆匆消失。
我望着他的背影,喝乾了杯中紅酒,但覺面頰如同火燒,便借了醉意,婉婉微笑。
人道是寧靖昕的道行已達千年,卻不知我躲在避人的一隅,呆了整整半個小時。
內心的洪水一旦決堤,任是多麼堅固的防線也是無濟於事,淚水肆虐而下,我只哭了十五分鐘,另一半時間用來補妝,然後款款而出,依然美豔動人。
不敢消失得太久,老闆的眼睛比羣衆還要雪亮。
自以爲對他人鄙薄皆已免疫,今日卻爲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有意或無意的眼神,痛得如此錐心。
眼前的人穿着隨性的休閒服,頭髮也並未刻意打理,乾淨白皙的面容,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眼神流轉,彷彿是空谷裡的一汪碧泉。
他看起來如此純淨,與喧囂世俗的塵世格格不入,不諳世事,彷彿孩子。
然而,我卻在這孩子般明淨的眼睛裡,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鄙薄。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無藥可救。
按耐住心中的波瀾萬丈,我的表情平靜如常:“我沒有上過大學,又沒有其他的生存技能,除了這張臉,我不知道還能靠什麼。”
我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他放下手臂,閃過一絲懊悔,左右環顧掩飾尷尬,但最終還是直視我的眼睛說:“對不起,我說話太過分了。”
輪到我愣住了,第一次見這般勇於當面認錯的小少爺,有點兒吃不消。
在醉金迷,錯的永遠是我這樣的人。
我放軟了語氣:“能不能請你送我回家?晚上我還要上班。”
他說得不容反駁:“上班?那不行,醫生說過要你靜養的。”
我坐直了身子,想令他放心的笑了笑:“我已經好多了。”
他拒絕:“你還是安心靜養吧,醫生給你做過全身檢查,血糖很低,貧血,營養不良,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吃不消的。”
我不語,這些事難道我會不知道?
這段時間總是感到頭暈目眩,休息一下就沒事了。有一次頭暈的厲害,還有隱隱的乾嘔,卻被人硬拽上舞場,但覺周圍有成百上千的人拼命扭動肢體,好像發瘋一般,散發出的熱浪幾乎令我窒息,炫目的燈光不停閃動,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我層層包裹,我微笑面對那個只顧自己開心的舞伴,眼前驀地一片黑暗。
醒來後覺得臉上溼漉漉的,摸了摸才發現是冷水,我坐起來才發覺後背很涼,不知在地上昏迷了多久。老闆娘悠閒的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對我說:“客人來這裡是開心的,令人掃興的事,我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我默默點頭,看到在她手旁,有一隻空杯子。
他見我默不作聲,眼神飄渺, 便不再勸阻,從口袋裡拿出錢夾,抽出一沓鈔票,點也沒點就遞過來:“這些錢你先用着。”
我盯着他,判斷如果他不是個濫好人,就是銀子多到無處消費的闊少,並不接過,淡淡的說:“你我非親非故,無功受祿,寢食難安。”
他固執的不肯收回:“這樣吧,你受傷怎麼說我也有錯,就當是爲你無法工作的一點補償吧。”
我想了想,也的確是他的錯,便接過那沓鈔票點了一半,將餘下的還給他。他驚訝,我表現得更爲固執:“我只拿應得的。”
很快我又補充道:“當然醫療費還是要你出。”
他大笑,是那種無所顧忌,無拘無束的笑,全然發自內心,這樣的笑是可以感染他人的,我不禁也笑了起來。
笑聲漸逝,我對着鏡子開始拆掉頭上過分誇張的繃帶,他不許:“傷口好之前,是不能拆掉的。”
我不滿的瞪他:“你就讓我這個樣子出門?”
他看了看我的造型的確和印度阿三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忍俊不禁,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頂寬大的女裝帽,扣在我頭上:“先將就下吧。”
我無奈,將帽沿拽了又拽,確定不會過於影響市容後,收拾了隨身物品準備出院。畢竟是被結結實實撞了一下,剛站起時還有些頭暈,我扶住額頭,腳下踉蹌,他急忙攙住我,低聲說:“小心。”
我深吸一口氣,嗅到了淡淡薰衣草的味道,這般極淡極雅的味道彷彿薰衣草叢中的小精靈,在眼前倏忽閃過便消失了,卻又留下若隱若現的痕跡,不禁令人想踏入那片淡紫色的海洋中,尋找這生靈的蹤跡。
我忍不住擡頭,驀地發覺和他的距離竟然如此得近。
他側面的輪廓很柔和,宛若一條極美的弧線滑下來,是出自優秀畫師的隨意一筆,眼睛的線條同樣優美,長長的睫毛投下淡淡的褐色影子,彷彿陽光下的光暈,脣部的棱角卻又分明,透着少年張揚的味道。
我垂下眼瞼,專注的配合他的腳步向前走,心跳並沒有因爲他出衆的容貌而失衡。
我已經過了看見帥哥就會尖叫的年紀。
他似乎是這家醫院的常客,很多護士見了他都會微紅了臉問“鍾先生好”,然後或探尋或嫉妒的望着我,怎麼看都覺得我像一個死賴在他臂彎中的小妖精。
我心安理得的享受,視她們爲空氣。
然而剛出了院門,卻看到了極爲驚人的一幕,打亂了我波瀾不驚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