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剛進公司,我就被一通電話叫到了鍾言良的辦公室。
我垂手站在寬大的辦公桌前,他則微怒的倚在靠背之上,中氣十足的向我訓話,一點也看不出宿醉的樣子:“寧小姐,我對你是很信任的,沒想到你那麼不專業。昨晚你到底做了什麼事讓宋先生那麼生氣,不僅合約泡湯,他還揚言要告我們公司。我希望你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沉默不語,他們本是一丘之貉,辯解只是自取其辱。
他扔給我一個信封:“這是你本月的薪水,念在你曾經爲公司出過力的份上,我再多加三個月的工資,希望你能另謀高就。”
我儘量笑得溫雅:“謝謝董事長。”便伸手去拿那隻信封。
就在我的手觸到信封的剎那,門突然打開了,伴隨着那位年輕秘書焦急的聲音“二少爺,您不能進去……”,鍾燁祺風一般的進來。
鍾言良擺手讓秘書出去,面露不滿的說:“燁祺,你有什麼事?”
他看了看那隻信封,然後視線上移說:“爸爸,我想讓寧小姐去我的公司工作。”
聽了此言,我纔想起除了房地產公司中天集團,鍾家的兩位公子有着各自的企業,鍾燁瀚經營了一家媒體公司,旗下擁有數家雜誌社和報社,發行量極大,和各行各界都交往甚密。而鍾燁祺則開辦了一家廣告公司,也在業內赫赫有名。
鍾言良擺出一副公事公幹的樣子:“燁祺,以寧小姐的能力,是無法勝任的,你不如另選一人。”
他執拗的望着父親:“爸爸,我相信她可以做到的。”
“燁祺。”鍾言良沉了面孔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字字強硬。
但鍾燁祺昂了頭,直直迎上他的視線:“爸爸,我實話告訴你吧,阿昕是我女朋友,我想和自己的女朋友在一起工作,這不算過分吧。”
此言一出,不啻爲晴天的炸雷,不僅在鍾言良的頭上猛然響起,也把我炸得暈暈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他像是驗證自己的話一般,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我跟阿昕已經交往一段時間了,已經帶她去見過媽媽,準備過段時間就正式介紹你們認識。”
我驚訝的望着他,他的側面不復往日那般的柔和,線條繃得緊緊的,很像是速寫家一筆劃下的堅毅。
鍾言良沉了語氣,顯然是在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燁祺,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對她到底瞭解多少?”
他放軟了語氣,委婉勸道:“你的人品家世令很多人眼熱,他們接近你都是另有所圖,你還年輕,又沒交往過女孩子,缺乏經驗,我不怪你,但希望你不要執迷不悟,越陷越深。”
在他口中,我居心叵測,需要大家退避三舍。
鍾燁祺不爲所動:“阿昕不是那種人。”
“你才認識了她多久?”鍾言良終於爆發了,額頭的筋絡突跳,“你知道她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我知道,”鍾燁祺無動於衷,“但我不在乎,她只是迫於生機罷了。”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鍾言良猛然一拍桌子站起,木質的辦公桌在他的手下,發出刺耳的聲響。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看了看我,冷冷的說:“抱歉,寧小姐,你能不能先出去?”
鍾燁祺本欲阻攔,被我的眼神制止了。我衝他微微點頭,輕聲說:“我在外面等你。”然後走出去,關上那扇磨砂的玻璃門。
走過長廊,來到盡頭的陽臺,腳下是建築林林,人羣熙攘。現在正是交通繁忙的時刻,人們從地鐵涌出,然後穿梭在巴士和街道之上,爲了生存,終日奔波。如果置身其中,一定覺得人潮涌動,擁擠不堪吧,可是當我立在摩天大樓的頂層時,只覺他們的渺小,甚像螻蟻。
這座大樓位於繁華街區,高聳入雲,直直插向天空,已成本城一景。從此經過的人,都要對其仰視,迎着刺目的陽光,去仰望它的頂端,但覺自身只是一介微茫。而立在頂層的人,卻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俾倪下方人羣,恍若萬物都匍匐在自己腳下。
這種優越和卑微的心理差距,就一直延續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壓得人無法擡頭。就像是剛纔,鍾言良百般隱晦的侮辱,我卻只能默默忍受,無法說出其他。
原來位卑之人,真的連自尊都無法守護。
我倚在牆壁之上,只覺太陽穴突跳,頭有些微微的痛,好像是昨夜喝下的不明藥物,到現在還揮發着效力。
我不知道那扇門的後面發生着什麼,但一定不是細雨和風式的父子談話,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記憶的閘門驀地開啓,洪流將我捲起,一直流向許久之前的往昔,那時也有一個男子在我身邊,面對父母的激烈言詞,我滿懷希冀的望着他,然而卻只看到他的沉默,以及眉宇間的默默忍耐。
我抱攏了雙臂,忽然覺得很冷。
搖搖頭,趕走腦中的思緒。我不喜歡回憶,因爲我的回憶裡,很少有快樂的片段。
我向陽臺邊靠近,好讓鋪灑進來的陽光照在身上,我像是站立在雪原之上,貪婪的汲取每一分溫暖。正在這時,我嗅到了那熟悉的薰衣草味道,淡雅而溫和,和陽光一樣柔軟的包圍。
我擡頭,看到鍾燁祺,他的面孔被傾灑進來的陽光照耀着,顯得輪廓格外分明,連細柔的髮絲都暈染成了金褐色。我微笑,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他卻緊走兩步,猝不及防的將我抱住,緊緊的。
我有些茫然,但真切的感覺到他微微顫抖的手臂,遲疑了一下,我終伸出雙臂,也抱住了他,輕輕的撫摸他清瘦的後背。
他的聲音在我耳畔低低響起:“阿昕,難過的話就不要強迫自己笑了,想哭可以哭出來啊……”
這句極盡了溫柔的話,徑直觸動了心底的絲絃。我的眼眶微微一熱,卻竭力控制住眼淚不流出來。
從昨晚到現在,我的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即使已然泯滅了尊嚴,卻無法忍受這接二連三的羞辱。我就像一件包裝精美華貴的貨物一樣,被人任意轉賣,討價還價,我卻只能優雅的微笑,無計可施。
然而,卻不能哭,因爲一旦心理的防線潰散,我就怕自己會墮入黑暗的深淵,再也沒有重新站起的力氣。
我微笑:“有你在我身邊,爲什麼要哭呢?”
鍾燁祺鬆開懷抱,拉着我的手說:“走吧。”
他拉着我穿過人來人往的大廳,在目光織成的網中從容而過,這無疑是告訴所有的人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而我,任他扣住我的手,這次沒有鬆開。
因爲我知道,在懸崖的邊緣能夠緊緊抓住一個人的手,是多麼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