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黑壓壓站滿了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在此皆可找到,有的手拿攝像機,還有打扮靚麗的女子焦急的揉虐手中的麥克。我眼尖,立時看到他們身上,無一例外的都掛了記者的牌子,不由低低驚呼:“這……是怎麼回事?”
“噓。”他示意噤聲,立刻拉了我向旁躲閃,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眼神更爲銳利的記者彷彿像發現了珍愛的獵物一般,如潮水般鋪天蓋地涌過來,霎時就將我們團團圍住,麥克幾乎抵住了我的鼻尖,攝像師高舉鏡頭,試圖搶下最完美的角度,閃光燈此起彼伏,使得受傷未愈的我有些眩暈。
“請問鍾先生,有傳言說您昨夜於海沙灣撞到了一名年輕女子,是真的嗎?就是這一位嗎?”
“請問二位以前認識嗎……”
“請問這位小姐和您是什麼關係?”
……
各種聲音撲面襲來,壓得我幾欲窒息,不由用手遮住臉,並非不想與媒體配合,而是實在無法忍受我就頂着這副尊容出現在報紙上,說不定還能佔據大幅版面。
他微笑的面對鏡頭,壓低了聲音說:“快走!”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我的雙腿彷彿被釘在地上,一步也移動不得。他大急,也顧不得我有傷在身,一手環住我的腰肢,另一手撥開媒體的狂轟濫炸,緊走幾步來到那輛銀灰色的帕加尼前,拉開車門把我塞進去之後,回首衝記者禮節性的微笑道:“各位,稍後我會向大家解釋的。”言畢,他發動車子,拋下一路煙塵擋住記者追蹤的視線。
雖然被方纔那突如其來的陣仗有些嚇住,可我也並非未見世面之人,定下心神,我問:“請問這位先生莫非是新出道的明星?”
“怎麼,現在想起來問我的身份了?”他揶揄道,故意放大了口氣,“如果你看報紙,那麼就一定知道我是誰。”
快速在腦海裡搜尋一遍,很遺憾得沒有找到匹配的信息,並非我不看報紙,而是每次拿到新刊總會直接跳到求職那一欄。
看我茫然的搖頭,他驚訝,確認般的問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
我很無辜的點頭:“能不能給點提示?”
不知爲何,他反倒有些開心,連愛車也發出馬力十足的嗡嗡聲,“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我還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人呢。”
我不肯放棄,猶自苦苦思索。受到媒體如此青睞的人物,不是影視明星,就應該是商業鉅子……等等,他姓鍾……莫非!
我試探的問:“鍾燁瀚?”
“啊,你知道啊。”他沮喪的一捶方向盤。
“哇,真的是你啊!”本城最富盛名的地產商,婦孺皆知。以前有位客人喝得醉醺醺的摟過我的肩膀,吐字不清的說:“寧小姐……不,不是我吹牛,除了鍾家,也就是,是我了……”
當時我並未在意,沒想到今天竟然見到了鼎鼎大名的鐘家大少爺。
不過,眼前這人,也太年輕了些,會不會是冒牌的……我滿腹狐疑的上下打量,他終於招架不住,如實招供:“我是鍾燁瀚的弟弟,鍾燁祺。”
鍾家大少爺據說非常具有商業頭腦,以兼併的手段迅速擴大資產,如今已經成爲地產業的翹楚,而他的弟弟……實在沒有聽說有什麼出人意表的才能。
大約也就是個紈絝子弟吧。不過一個拼殺,一個敗家,本也是常理,若是個個精明強幹,別人就連殘羹也分不到了。
這就是所謂的天道平衡。
見我的情緒驟然平復,他抿緊了脣,半晌才說:“你一定在想,這不過又是個遊手好閒的富家少爺,和你以前見過的統統一樣,是不是,寧靖昕小姐?”
我大駭,想不到他如此輕易就猜透了我的心事。我似笑非笑的問:“堂堂鍾家二少爺怎會知曉我的名字?”
“我去過醉金迷,只一次,”他苦笑道,“回來被我哥打了個半死。”
想不到他家教如此之嚴,連兄長都可以對弟弟濫用私刑。不知爲何,得知他的身份後,氣氛反而尷尬,想象不出他那這般嚴厲的兄長,在看到弟弟竟和“那種地方”的女人一起榮登頭版頭條後,會是怎樣的震怒。
我不再說話,但覺腦海一片混亂,各種紛繁往事如雪花般片片飄落,只一瞬,我的心裡就已遍地白雪。
我不想回憶,因爲我的回憶,總是些不美好的東西。
收回繁雜的思慮,我突然發現他七轉八拐不知去了什麼地方,纔想起還未通報家庭住址,“鍾先生,我家住在……”
“我先帶你去一個地方。”他加快速度,最後在一扇考究的門前停下,立刻有身着制服的服務生拉開車門。他衝我訴苦:“我從昨天晚上一直餓到現在,如果先送你的話我恐怕就要暴屍街頭了。”
我認得這個地方,並不是很大,卻相當的有品位,只接待身份相當的人,不知會不會把我拒之門外。
此時還未到晚餐時間,人並不是很多,他左右環顧,問我:“你喜歡坐哪裡?”
我考察了下地形,選擇了最裡面的一張桌子,一是那裡光線較弱,我就不會吸引到衆多的好奇目光,二是不會被狗仔隊偷拍,連累他上了八卦雜誌就不太好了。
做服務生的小姑娘拿來餐牌,笑如春花:“鍾先生,您好久不曾光顧了,今天想吃點什麼?”
鍾燁祺問我:“你想吃什麼?千萬別給我省錢。”
我把餐牌從頭看到尾,就算沒有標註價錢我也知道哪個比較上位,但最後我只要了全麥麪包和水果沙拉,外加一瓶礦泉水。
他不滿我的節約,親自操刀,報菜名口若懸河,不多時這張小小的桌子已經擺滿了,他十分惋惜的說:“剛纔應該換張大些的桌子的。”
我不答話,面對滿桌的珍饈神色不改,泰然的啃着麪包,境界直逼孔子的愛徒顏回。他教訓我:“你要多吃一點增加營養。”
噫,去醫院半天就當自己是醫生。
我搖頭謝絕:“剛出院沒什麼胃口。”
“對啊,應該點些清淡的。”說罷他就要叫服務生,準備在這奢侈上再加重重的一筆,我趕忙攔住:“這樣挺好的,吃不了就太浪費了。”
他大朵快頤,企圖引發我的食慾,可我只是垂了眼簾,似乎視而不見。
可我並非當真有那麼高的道行,美食當前,怎能不動心?可我只能忍耐。要保持身材實在是太難了,尤其是像我這樣喝水都會發胖的人。
這是我唯一的資本,絕不能失去。
一個小時後,桌子上的菜餚好像都沒有動過,他爲難的望着這些精緻的盤子,我小心的問:“鍾先生,我想打包帶走。”
“我也是這樣想的,就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興高采烈,不多時手上就多了兩個大大的袋子,小心翼翼放在車上後,問:“寧小姐,你家住在哪裡?”
我不報家門,卻說:“鍾先生,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我送你。”
“不必了,麻煩你這麼久,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他的眼裡滿是好奇小星星,見我如此固執便狡黠的一笑:“那就把帽子還給我吧。”
我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開玩笑,我這個樣子哪會有司機敢載?他則悠然的靠在車門上,彷彿在看一隻早晚會主動送上門的小白兔。
如果讓他送我回家,明天再自己去的話,恐怕就得跟這些美食說拜拜了,我家又沒有冰箱……如果讓他送我去那裡,或許也不會有什麼事吧……
思量再三,我的神情彷彿英勇就義的烈士,毅然上了車,他則像要看到謎底的孩子般歡呼雀躍。
在我的指引下,鍾燁祺左拐右轉,愈發的好奇,過了一個路口後,出現了三三兩兩被家長牽着手的孩童,用稚嫩的童聲興奮的向父母講述自己的一天,那些年輕的父母則寵愛的望着他們,不時溫和的提醒他們小心車輛,注意腳下。鍾燁祺放慢了速度,車子緩緩滑行,在旁邊閃出一座幼稚園時,我說:“請停車。”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疑惑的盯着我,“莫非……”
我趕緊制止他漫無邊際的幻想:“有位老同學在這裡上班,我想去看看她。”
我開門下車,他自覺的就要幫忙提東西,我搶先一步拿在手裡,笑靨如花:“鍾先生,請你在此處稍等,好嗎?”
他剛想抗議,忽然斜刺裡闖出一羣孩子,圍着他的嶄新帕加尼嘰嘰喳喳興奮不已,有些大膽的還伸手摸了摸,留下一隻只溼漉漉的手印,他顧念愛車,剛一分神,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進幼稚園大門。
站在長長的走廊上,我放慢了腳步,只覺心在一寸寸下沉,面對這麼短的距離,我竟然不知自己是否可以走完。走過一間間教室,手中的食物愈加沉重。教室裡的孩子已經不多了,大部分都被家長接走了,他們圍坐在桌子旁,專心致志對付琳琅滿目的玩具,有的擡頭看看我,一雙烏黑圓滾的眼睛,滿是無邪。
我的心被狠狠刺痛了。
“寧小姐?”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移動視線,看到在走廊的盡頭站着一位中年婦人,個子並不高,穿着樸素,一張不再年輕的臉上已然現出皺紋,但從那雙美麗眼睛中流露出的平和與慈祥,卻使我不安的心情漸漸平靜。
“蘭姐。”我的聲音微微顫抖。
幫我將東西放下,她握住我的手,撫慰順着那溫暖,源源流向我體內。她的聲音一如那雙眼睛般柔和:“來看小童嗎?”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怕開口就再也止不住喉間的哽咽。我透過明淨的玻璃窗,向裡面望去,看到孤零零一個小小的孩子坐在偌大的教室裡,拿着一支畫筆不知畫着什麼。我的手按在玻璃上,淚水無聲的滑落。
他是那麼的小,連畫筆都握不緊,幾次掉落在桌子上,他不氣餒的將其拿起,專心致志畫着圖畫,忽然他擡起了頭,我急忙閃到一旁,後背貼在冰冷的牆壁上,我緊緊咬住下脣,可依然抑不住抽泣,用手捂住嘴巴,拼命不讓自己出聲。
“蘭姨,蘭姨,快進來看看童童畫了什麼。”他興奮的舉起自己的傑作,可惜我看不到。那稚嫩的童聲衝擊着我的耳膜,好似尖刀一般狠狠在腦海裡翻滾,雙腿被抽去了力氣,我倚着牆壁,無力滑下。
蘭姐溫和的笑道:“小童乖,過會兒我再進去看,好嗎?”
“嗯!”他聽話的點頭,便不再說話。
蘭姐俯下身,眼中有着淡淡的不忍:“你真的不進去看看他?”
我搖搖頭,捂住心口劇烈喘息。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恍若母親的安撫令我的心痛慢慢減輕:“你這又是何苦?小童已經感到了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好幾次都問我他的媽媽在哪兒,爲什麼從來不接他回家,每當那個時候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我站起來,竭力讓語氣平靜如常:“蘭姐,你我都很清楚,我不見他,是對他最大的保護。”
“我明白的,可是……”她嘆了口氣,“如果我是你,一定做不到這種地步,這幾年,真是難爲你了。”
我從錢夾裡拿出一沓錢,塞給她:“給小童多買些衣服玩具,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等攢夠了錢,我就帶着你們去國外,以後再也不會分開。”
蘭姐寬慰的笑了笑:“小童比我更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我再一次望向那個獨自畫畫的孩子,決然轉身離開,邁了大大的步子,不讓自己的有機會回頭,等到邁出院門的時候,我的淚痕已然完全消失。
鍾燁祺倚在車門上等我,夕陽鋪灑在他身上,毫不吝嗇的鍍了一層絢爛無比的濃華重彩,如潑如濺,令人不禁產生錯覺,恍若那些華麗的光線自他體內發出,那輛簇新的帕加尼跑車愈加的炫目。
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連同那輛張揚的跑車一起,把我盡數籠罩在陰影之中。
這般絢麗的色彩,灼痛了我的眼睛。
真是一個從頭到腳不折不扣的富家公子啊,每日開着如此拉風的汽車,往來於各種高級場所,別人見了他皆是恭敬的俯首,日日揮金如土,半點不知人間疾苦。
我哪怕擁有這身名貴行頭的一半,又怎能眼睜睜注視着至愛的人,卻無法相認。
咫尺天涯。
雖然明知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我還是按耐不住的遷怒於他,坐在車上抿緊了雙脣一語不發。他察覺出我的異樣,不便多言,啓動車子沿原路返回。
不知多了多久,漸濃的涼意吹醒了我發燙的額頭,猛然回神,才發現鍾燁祺開着車子在馬路上漫無目的的兜圈子,應該轉了很長時間,電影院的夜場都開始了。
我已然恢復平靜,覺得那時無端的遷怒着實可笑,奇怪的問:“不是要送我回家嗎?”
他可憐兮兮的說:“我不知道你住在哪裡,又看你怒氣衝衝的出來,一句話也不說,也不敢問,所以……”
我啞然失笑向他道歉,他小心翼翼的問:“你……是不是跟老同學吵架了?”
“當然沒有。”我迅速轉移話題,“我家住在海沙灣。”
“海沙灣?!”他一聽到這個名字,莫名的激動起來,“怪不得今天凌晨我會撞到你呢,原來你是回家啊,我還以爲是誰那麼冒失跑到那裡……”
一句話勾起我的傷心事,我才發現自己原來那麼健忘,竟然忘了向罪魁禍首興師問罪,語氣立刻變得像嚴刑逼供:“倒是你那麼晚在那裡做什麼?鬼鬼祟祟,非奸即盜。”
他連連喊冤,指天滅地發誓自己是安善良民,我不爲所動:“那你解釋一下怎麼會那麼巧的撞到我?”
他回憶道:“我是傍晚到那裡的,然後覺得很困,就在車裡睡着了,大哥打電話過來,我卻聽不清……唉,海沙灣的信號還是那麼不好……我就想出去也許會好一些,結果迷迷糊糊的就……”
我注意到他的話中有“還”這個字,“你去海沙灣做什麼?以前去過那裡?”
“嗯。”他簡短的應了一聲後就不再說話,緊抿着雙脣專注的開車。我也識趣的不再追問,一時間周圍安靜了下來。
每個人都有不想傾訴的秘密,他懂得這一點,所以沒有追問我略顯神秘的行蹤,我又怎能輸給他。
海沙灣是位於海邊的一處所在,裡面稀稀拉拉有幾戶人家,都是買不起市區天價房子的人,旁邊不遠處是個碼頭,如果不考慮那裡不時傳來的嘈雜聲響,海沙灣還是個挺不錯的地方。藍天碧水,空氣中總是瀰漫着淡淡的海洋氣息,閒暇時還可以去海邊撿貝殼,看日落,這是在街區中的摩天大樓裡是絕對看不到的景色。
駛進海沙灣,他問清我的住址後,熟練的抄了近路停在我家門前,着實讓我暗暗吃驚。向他道謝後,我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不邀請他進去參觀我的家徒四壁了,誰料到他竟然主動說:“不請我進去坐坐麼?”說罷,便積極的關了車門,立在我家門前,倒像是出門迎接來客的主人。
我皮笑肉不笑,從皮包裡翻出鑰匙,打開家門的一剎那,我心想完了,自己苦心塑造的光彩照人的形象要消失殆盡了。
進來後,他出乎意料的安靜,在不大的居室中四處走動,竟然比我還要熟悉。我倒了茶水在所謂的客廳裡等他觀賞完畢,良久,他才從陽臺上走出來,手裡多了一盆小小的仙人掌,聲音有些發顫:“你一直在養着它?”
其實這盆仙人掌並非我所有,是屬於上任房主的。我搬進來的時候,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住過人了,到處都是塵土和蜘蛛網,我花了整整一週的時間才把這裡打掃得像個家,這盆仙人掌就是我在收拾屋子時發現的,失去主人的照顧那麼久,它依然努力生長着,展現出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我頗有些感觸,就把它放在陽臺,也沒有認真照料,什麼時候想起來了就澆些水,任它自生自滅,所以說我在養它,還不如說它在養活自己。
我有些慚愧的說:“聽說是上一位房主留下的,所以我就……”
他輕輕說:“謝謝你幫我照顧它。”
嗯?我睜大了眼睛,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看出我的迷惑,微微點了點頭:“我以前就住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