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氏的豪宅果然非同一般。這座週末休假用的別墅建造在山上,驅車爬了很長的一段坡後,才能看到那彷彿中世紀歐洲莊園般的大門,兩旁的翠蔭掩映下,隱約可見小巧的監控器。門外的電子眼看到了那款熟悉的帕加尼及裡面的車手,自動打開,中央的噴水池則飛濺出漫天細小的水珠,在陽光下搭建一條若隱若現的彩虹,以自己的方式來歡迎不久後便會盈門的貴賓。
鍾燁祺拉了我的手下車,旁邊立刻出現白衣的菲傭照顧他的愛車。他帶着我穿過草坪,繞過游泳池,一直進入一幢白色的歐式小樓,我則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後面,緊緊抱着那隻精美的禮盒,生怕裡面尊貴的衣服受到一絲傷害。
他引我上至二樓,打開最裡面的一扇門,站在門邊說:“進來吧。”
我進去,裡面……嗯……樸素得有些出乎意料。雖然並不認爲豪門家中的每一處房間都必定佈置的金碧輝煌,塞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價值連城的東西,堆滿了東西,最後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方能配得上他們窮奢極欲的身份,但也沒想到竟然會簡單到這種地步,雪白的牆面上掛着幾副印象派的抽象畫,我沒有藝術細胞,實在看不懂畫的是什麼,腳下是自然色的實木地板,踩上去很舒服,有點能體會下做貓走路的感覺,牆邊的花瓶直接擺放在了地上,然後就……沒有了。
幾乎可以用空空如也,家徒四壁來形容。
我環視一週後微笑:“不愧是地產業的商賈,連自己家都做成了樣板間,以便賓客選用。”
鍾燁祺笑着走進去,拉開宛若曳地長裙一般的窗簾,霎時充滿整個房間的陽光不禁令我有些目眩,初時的不適應過去後,我看到他打開落地玻璃窗,眺望遠方,欣賞外面的美景。
屋內只有一處沒有陽光的照耀,那便是他身後的影子,長長的,一直延伸到我的足尖。他就沐浴在燦爛的金色光芒中,連發絲都變成了淡淡的金色,他就像站在一張巨大的金色網罟中一般,周身都散發着隱隱的光靄。
“我就是喜歡坐在地上看夕陽,就像這樣。”他坐在木紋的地板上,單腳跨出白色的窗櫺,舒舒服服放在外面的陽臺上,然後拍了拍旁邊,回頭對我說:“你也來試試,真的很愜意。”
我在他旁邊坐下,視野豁然開朗。腳下是翠綠色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好像個頭一般高的孩子,煞是可愛,身軀上沾滿了旁邊噴泉的水花,越發的喜人。兩旁的花圃中,鮮花開得正盛,散發出馥郁芳香,甚至有幾株調皮的藤蔓植物,悄悄攀上了歐式的大門,與上面鏤空的盤花交相輝映,一時間令人難分真假。遠處是一色的黛山連綿,密林掩映其中,不時傳出鶯啼婉轉。此時,太陽已漸漸靠近山巒,顯出夕陽特有的紅霞,鋪灑在青峰之上,昭顯出一派落日餘暉。
我不由讚歎:“果然是良辰美景。”
一旁的鐘燁祺滿足的說:“現在我可是四美齊全了。”
我取笑道:“鍾先生,怕是你故意選的這個房間吧,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的邀請漂亮的妹妹來此欣賞。”
“冤枉,”他立刻辯白,“除了我媽,你可是第一個目睹這般美景的女孩兒。”
不經意間提到那位在療養院中的母親,他的眼神黯了黯。我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的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伯母究竟得了什麼病?”
“心病吧。”他遙望着遠處的夕陽說,“她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才導致精神失常。”
“如果只是受了過分的刺激,應該可以請心理醫生慢慢治療的吧。”
他搖頭:“沒用的。我媽的精神狀態一直不是很好,從很早就開始擔心爸爸,漸漸的就有些胡思亂想了,總覺得爸爸會有危險,老是說有人要害他。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有天晚上,以前的管家慧姐被入室的竊賊殺害了,正巧那時媽起來喝水,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警察認爲她有可能看清了兇手的長相,請她做拼圖,可是她卻語無倫次,一會兒驚恐萬狀,說兇手看到她了,要殺她滅口,一會兒又說什麼也沒看到,警察也找不出什麼線索,直到現在這個案子還未了解。從那以後,媽的精神狀況就更差了……”
我不吭聲。
那個發生在五年前的案子我是知道的,數名慣犯偷偷潛入鍾氏豪宅,妄圖偷竊,卻不慎被管家慧姐發現,歹徒遂將其殺害,企圖滅口。不料這一幕卻恰巧被有失眠病症的鐘太太發現,歹徒只顧倉皇出逃,並未發現還有另外一人目睹了整個過程。警方後來將失竊的財物列出一張清單,多方尋找,搜尋市面及黑市,加強海關調查,卻從未見到那些東西,就好像竊賊將其藏匿下來,並未銷贓一般。現場勘察也未發現什麼有力證據,一看便知是慣犯所爲,所以這個案子就懸而未決,一空就是五年。
案發之後,各大報刊媒體爭相報道,日日都是頭版頭條,我看了整整一月的新聞,對這件案子的進程知之甚詳。
長期臥底的徐凡警探,曾經透露這件事似乎和兩年前粉碎的黑幫集團有關,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出庭作證,便不幸久眠在醫院中,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鍾燁祺猶自沉浸在往事的不堪回憶中,聲音愈來愈低:“三年後又發生了一件事,媽她就徹底的……”
我在腦中快速回憶,兩年前,好像沒有什麼驚天秘聞,大約是被鍾氏的財力壓下了吧,那麼一定是他們不想讓外人得知的事,我很識趣的沒有追問。
“所以,”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她的精神已經崩潰了,醫生說很難康復。”
“順其自然吧,”我安慰他,“畢竟伯母還有愛她的家人,還是很幸福的。”
這次輪到他沉默了。
其實我早就察覺箇中蹊蹺。雖說那家療養院是出了名的貴族化,但憑着鍾氏的實力,完全可以提供更優的環境和治療,鍾言良卻寧願把夫人送到外面,那麼就只有兩種解釋,一是怕這裡熟悉的環境會勾起她可怕的回憶,二是……
他不想看到她。
無論是哪種理由,都是我這個外人不能過問的,又有哪家望族沒有不可告人的私密呢。
這時有人輕輕敲門,得到許可後進來一位小巧的女孩子。鍾燁祺站起來對我說:“這是我請的造型師Clare。你們準備吧,我先出去了。”
我真想擁抱這個看起來極其乖巧的女孩子,若不是她的及時出現,真不知道這種沉悶的氣氛還要持續多久。
Clare很活潑,一會兒稱讚我長得漂亮,皮膚水嫩,一會兒又說我身材好,穿那件典雅的晚禮服一定豔驚四座。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很開心,被她恭維得飄飄然,幾欲飛天,便笑道:“是不是所有的造型師都像你這般,要哄顧客高興?”
“我說的是事實嘛。”她的臉微紅了紅,說:“鍾先生是我的大客戶,如果惹他女朋友不高興,我的飯碗就砸了。”
“他女朋友?是誰?你認不認識?”我的好奇心頓時被勾起,真是想見識見識是哪家的千金能配得上這種闊少。
她一愣:“難道你不是?”
我不禁失笑:“我怎麼可能是?我們只是朋友。”連好朋友都稱不上。
“不會吧。”她的眼中很是迷惑,“他看起來對你很關心啊。昨天他在我的店裡呆了很久,很詳細的詢問了新近流行的晚禮服,仔細描繪了你的相貌,身材和氣質,反覆挑選,才選中的這件衣服,還叮囑我們一定要事先做好準備,今天給你做相稱的髮型。他還從來沒有對一個女孩子這麼關心過,我們還以爲……”
“那你們就是誤會了。”我靜靜的說。不過他竟然靠描述就能選定一件合我身的衣服,不知是該佩服他的眼力準,還是應該讚歎服裝師的悟性高。
不愧是機靈的女孩兒,馬上笑着轉移話題:“我們就是這樣了,沒事喜歡亂猜。小姐,你看這個髮型怎麼樣?”她拿出圖片,跟我細細挑選。
對着鏡子,我卻沒有看到自己的面容,眼前閃過的,皆是那個立在璀璨金線中的男子。
我和他之間的界線,已然模糊。
外面敲門,鍾燁祺問:“準備好了嗎?”
Clare答道:“好了。”說罷便開了門,得意的向他展示自己的傑作。
我坐在鏡子前,一襲黑色的長裙裹住玲瓏有致的身材。長髮高高挽起,襯托出一張精緻的面容,一對星眸永遠像瀰漫了一層隱隱的水霧,朦朧婉約,彷彿江南小巷中隱現的女子,待人想一探究竟時,卻只看到一抹淡紫色的油紙傘。配着淡雅的妝容,令我空自多了份古代仕女憑欄眺望的惆悵,長長十指泛着幾近透明的紅,散發着薔薇花的味道,黑色鞋子上閃爍着星辰般的鑽石光芒,一切都完美到無懈可擊。
鍾燁祺呆了足足一分鐘,才讚不絕口:“寧小姐,今日看你,恍若天人。”
我莞爾,伸出手,在他的身邊款款而行。
樓下大廳已經有了不少人,他們各自端了酒杯,與熟識的人閒談。旁邊有樂隊演奏大師的名作,聲音大小恰到好處。我遠遠的看到鋼琴旁站着兩人,其中一位年長之人兩鬢已經顯出華髮,卻神采奕奕,眼角眉梢都帶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在他的身旁,是一位年輕的男子,眼眉酷似鍾燁祺,卻沒有後者那般率真的氣質,一看便是在商場上拼殺多年的精幹。
我認出那就是鍾言良和他的長子鍾燁瀚,儘管以前未曾謀面,但對自己的衣食父母,我還是有些瞭解的。
我的左手放在鍾燁祺的手心,自樓上緩行而下,大廳內的各路神仙我盡收眼底,不着痕跡的掃視,最後定格在一人的側面,再也移動不了分毫。
他端了酒杯,正與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士閒談,笑容溫文爾雅,眼神裡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柔和,無論是誰,注視着那雙眼睛,久了,便會覺得被那溫雅包圍其中,彷彿置身在星光下平靜的海邊,看波瀾微拂,一波一波拍打着海岸,用世上極至的柔軟,將一顆心亦沉浸爲細膩。
我亦是如此,曾經沉浸在那無邊無垠的溫柔之中,無法自拔。
時隔五年,我一眼便認出了他,視線固在他柔和的側面,不肯離去。而他好像感覺到什麼一般,驀地回首,擡眼便迎上了我的視線。
我的神色平靜如常,目光波瀾不驚,衝着他得體而優雅的微笑。時光荏苒,我已非當年那個口直心快的小女生,毫無半點城府,喜怒皆在臉上。
他亦微笑,禮貌的顯露出欣賞的表情,舉了酒杯對着我微微頷首,然後一飲而盡。
我垂下眼簾,才發覺雙手不由自主的顫抖。
原來,方纔以爲的淡定從容,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的內心。
有人輕輕握緊我的左手,回頭,看到了一雙明澈的眼睛,在那雙眼睛中,我讀到了安心。
“別緊張。”鍾燁祺只說了這句話。他是否看穿我的心事,無從得知。
他引着我走至自己的父親和兄長旁,說:“爸爸,哥,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拿下唐先生合作案的寧靖昕寧小姐。”
鍾言良董事長注視我的眼睛亮了亮,伸出手:“久仰,寧小姐,這次你爲我們中天集團可是立了首功一件。”
“哪裡,董事長,這些根本不算什麼。”他握住了我的手,不爲人知的加重了些力道,下一秒他已經收回,若無其事,令我恍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一旁的鐘燁瀚也客氣的與我寒暄了幾句。因爲鍾燁祺的訴苦,讓我以爲這位大哥一定是虎北熊腰,絡腮鬍子,一看便知是極其具備暴力傾向,所以當他與我說話時,我竭力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他,當場就被五花大綁,扔進拷問室。但幾句聊下來,發現他不僅言詞得體,且平易近人,誇我漂亮後,便談起巴黎及米蘭的時裝週,對今後的流行趨勢還做出了推測,眼光非常獨到。他戴着金絲邊眼鏡,明眸皓齒,侃侃而談的模樣……我承認是十分具有魅力的,與鍾燁祺那般大男孩兒的氣質相較,更具有極其吸引人的成熟男人的感覺。
舞曲漸起,賓客們紛紛下了舞池。鍾言良邀請我做他第一支曲子的舞伴,我有些受寵若驚。他的步法很好,一看便知曾經下過極大的功夫,在舞池中一點也不比那些年輕後輩遜色。一曲輕慢的音樂過後,響起了輕快的節奏,他笑着退到一邊,額角顯出了細密的汗珠,連連擺手:“不行了,體力明顯跟不上了,畢竟是六十歲的人了,不服老是不行了。”
“怎麼會,董事長,您看起來還是很年輕啊。”
“還是你們年輕人一起玩吧。”他坐在一旁,打開手機,不時接發。看來並非像他說得那般勞累,而是不想浪費其中的時間,果然是商人本性,熟諳時間就是金錢的道理。
我落落的站在一邊,環顧着廳內的衣香鬢影。鍾燁祺見我落單,便走來,剛想要開口邀我跳舞,我的視線陡然凝固,注視着微笑向我走來的一人,再也看不到其他。
鍾燁祺不解的順了我的目光,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漸漸走近,溫和的笑容無人能及。
他跟我都認得,這個人就是珠寶界鬱家的獨子,鬱君黎。
鬱君黎走至我面前,極富紳士氣質的伸手邀請:“這位小姐,能請你跟我跳支舞嗎?”
“當然。”我任他將自己的手握在手心,環入舞池,直到邁出舞步,我才意識到方纔甚至沒有想到對鍾燁祺說聲“抱歉”。身法轉動,我在旋轉時看到了鍾燁祺,一臉的落寞,然而很快就被那挺拔的身軀擋住了視線,內心剛剛萌發的歉意,立時被噴涌而出的情感所湮沒。
他輕聲問了我的名姓,職位,我一一告知,那柔和的語調就在耳邊響起,令我恍非人世。他的眼眉,雙脣,面頰,以及思索時微蹙的眉尖,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五年的時光並未在這俊秀的面龐上烙下殘酷的印記,反而如一罈深埋的瓊漿,愈發淳厚香濃。
他宛如山間潺潺的流水,溫和,令人親近,帶着與生俱來的出塵脫俗,蜿蜿蜒蜒,連綿不絕,雖只是細水淙淙,卻如一道白練繞過萬般叢山,間或有激越,卻只是平和中的點點插曲,靠近,就感受到了一種心靈上的靜謐。
我多想在這條清澈溪水中,洗滌一顆喧囂中風塵僕僕的心,然後從此純淨。
但是,此念一出,我冷靜的意識到其中暗藏的危機,及時扼止。
他見我若有所思,便問:“寧小姐,想什麼呢?”
“我在想不知是怎樣的好女子,才能配得上鬱家的獨子。”我稍稍偏頭,“哪位是你的女朋友?也讓我認識認識。”
他彎了脣角:“哪有女朋友啊,到現在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脫口而出:“那江雨薇呢?”此言一出,我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他很驚訝:“你認識雨薇?”
“不認識……”我笑得一臉純潔,“因爲當時的八卦雜誌登過你們的照片,所以我以爲你們……”
“沒錯,”他不否認,“我們曾經在一起,現在雖然分手了,還是好朋友。”
“那爲什麼你們會分手?”我試探的問,反正已經挑開這個話題,不如索性問到底。
“性格不合。”他淡淡的說,“也許,更重要的是,我始終放不下另外一個人。”
是誰啊?我很想這樣問,可是卻竭力剋制,以理智壓制着噴薄的情感。事到如今,知與不知,已無分別。
他見我抿緊了脣不說話,便歉意的說:“不好意思,我好像講了太多的私事,一定讓你覺得很無聊吧。”
不是的不是的,我很想這樣說,然而卻只是淺淺的微笑:“你還是不要告訴我這麼多的好,不然回頭我見錢眼開,賣給雜誌社爆料你就慘了。”
他笑:“寧小姐真愛開玩笑。”話音未落,他突然微皺了眉頭,扶着我說:“小心。”
原來我見色異心起,只顧着欣賞眼前美景,不料舞步錯亂,一腳踏在他的名貴皮鞋之上。低頭調整步子,我把髮絲攏在耳後,想也沒想就伸手揉上他的頭髮:“你的頭髮亂了。”
一時間,他看着我,我望着他,兩個人都呆住了。
音樂依然輕揚而起,周圍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曼舞其中,然而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我們與外界相隔,我們聽不到音樂,看不到其他賓客,眼裡只有對方。
他的眉梢微微顫抖,張了張口,最終囈語般的說出一個名字:“寧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