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中年女子,卻有着與年紀並不相稱的衰老痕跡,華髮已然無法掩蓋,眼角處的皺紋,比那日在療養院的匆匆擦肩而過時,又有些深了,彷彿是無情的歲月用一把利刃狠狠刻下的痕跡,再也無法抹平。
那正是徐凡的妻子。
望着這張提前露出隱約老態的臉,我稍稍平復的心再次狠狠的疼痛着。
她微笑的望着我:“寧小姐,你好,這應該不算是初次見面了吧。”
我又是一驚,囁嚅道:“你已經……”
她點點頭:“我已經知道是你每月寄錢來,讓我的丈夫能夠得到良好的看護。那次在療養院裡,我們擦肩而過,那時我尚不認得你,所以沒有來得及道謝,今天總算有了這個機會。”
這番話彷彿一塊巨石,在我的心裡激起了千層浪花,我的視線霎時被淚水模糊,聲音顫抖的說:“徐太太,千萬不要這麼說,畢竟徐警官是因爲我才……”下面的話,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的眼中也閃現出淚花,平伏的聲音中透着難以名狀的悲愴:“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怪不得別人。”
她一定很苦很苦,每日要照料孩子,侍奉公婆,還要照顧一位不知道何時才能醒過來的丈夫。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熬過一日一日的,也不知道她在這漫長而無望的等待中,眼中有沒有出現過絕望,如果換做我,恐怕早就在這漫漫無期的煎熬中,耗盡了所有的心力。
她原本可以很幸福的,嫁給了一位英俊且優秀的警察,應該享受着天倫之樂,過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生活,可是她的丈夫卻因爲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長眠於病榻之上,與死亡沒什麼兩樣。
如果我是她,一定恨死那個害自己過上暗無天日生活的女子,所以,我一直恨着自己,無法原諒。
那始終被我刻意避開的畫面,今日終於衝破了脆弱的束縛,在我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重現,逼迫我直視那鮮血充斥的一幕。
烏黑冰冷的槍口抵在太陽穴上,狠狠的壓迫着,彷彿不用子彈,只是用槍管就能貫穿我的頭顱。我的雙手緊緊抓住勒住脖頸的手臂上,徒勞的想要將其拉開,可是越是用力,那條手臂就勒得越緊,好像鐵打得一般,狠狠的勒進我的脖頸,令我幾欲窒息。
高高懸掛在天上的太陽不知疲倦的照耀人間,吐出萬條火焰,恍若美杜莎頭上的毒蛇。
眼前的一切都在熱力的蒸騰下,以一種奇怪的弧線扭曲着,我感到自己的神智也在這炙烤的溫度下一點點流逝了,唯有脖頸上和太陽穴處的冰冷強留住我殘存的意識。
自己這次,大約是逃不過了……秦昭,這個不容許任何人背叛自己的男人,怕是不會讓我繼續活下去了……
我微微仰了視線,望了一眼天上的毒日,僅一眼就刺得我的眼淚落了下來,那樣狠辣的太陽,彷彿在嘲笑我一樣刺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這時,我隱約看到了一個人影跑過來,越來越近,那模糊的輪廓也愈發的清晰,我先是看清了他的衣服,那是警察的制服,然後視線上移,看到了一張俊朗的臉,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他好像是秦昭的一個兄弟,因爲能幹很得秦昭的欣賞,一直帶在身邊,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他會穿上警察的衣服呢?
耳邊響起秦昭冰冷如霜的聲音:“沒有想到,內鬼居然是你!”
那人在三米開外謹慎的停下來,用手槍對準了我們,朗聲道:“我是刑警徐凡,秦昭,你已經無路可逃了,希望能扔掉武器,放開人質。”
秦昭神經質的大笑,那槍口始終都沒有離開我的頭顱,“沒想到,我竟然被兩個信任的人所背叛,一個是我的女人,一個是我的兄弟!”
我的脣邊泛起苦澀的笑意,翕動着乾裂的嘴脣,說:“秦昭,我真的沒有背叛你……”
“事到如今,你以爲我還會相信你麼。”秦昭冷笑了一聲,“如果不是你和這個內鬼聯手,通風報信,我怎麼會被逼到這步田地。”
他似乎嘆了口氣,可是很快就被凌厲的話語所打斷:“當初早有風聲說你成了警方的污點證人,兄弟們都勸我剷除隱患,可是我沒有那麼做,因爲我相信你。”
他的聲音有種強力剋制的顫抖:“我那麼相信你,你卻用背叛來回報我。”
徐凡此時厲聲說:“秦昭,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如果現在投降,罪名還會輕些。”
秦昭大笑不止:“輕些?再輕也夠槍斃幾十次了,也不怕再多一條拒捕的罪名。今天難得兩個叛徒一起出現,也省卻了許多事。”
說着,他就勾了手指,按動着扳機,那動作極其緩慢,彷彿要讓我完全體會到死神將至的恐懼。
其實我並不怕死,我曾經用鋒利的刀刃無情的割開自己的手腕,注視着自己的鮮血如細線般流淌,心裡有種難以名狀的輕鬆,生命的沉重就在這綿綿的流逝中,一起消失了。
我閉上眼,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話在反反覆覆念着:今天,一切都結束了……
耳邊響起徐凡焦慮萬分的喊聲:“秦昭,她沒有背叛你,從來都沒有!”
“笑話,”秦昭冷然道,“那你們趁我不備把她帶去警局幹什麼,喝茶聊天?”
徐凡艱難的說:“我們是想請她做污點證人,可是卻被她拒絕了。”頓了頓,他接着說:“這個女人對你真的很好,你不應該這麼對她。”
我訝異的睜開眼,望着這個極力爲我開脫的警察,內心陡然涌上一股暖流。
其實他不必顧忌我的安危,如今的秦昭已是窮途末路,而遭挾持的我也不是什麼無辜市民,就算是死了,也不會對他的聲譽有任何影響。他只消與秦昭再對峙片刻,就會有人支援,到了那時,榮譽和晉升就會如期而至。
我的生死,微不足道。
秦昭聞言,遲疑了一下,終是把槍口拿離了我的太陽穴,卻對準了他,說:“既然你這麼在乎她的生死,那就把槍扔了。”
他猶豫着,持槍的手卻慢慢下垂,然後將手槍遠遠的扔開,說:“這樣可以了吧,請放開她。”
秦昭果然鬆開了手臂,剛一脫離束縛,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向前彎去,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覺得那炙熱的空氣吸入肺中,一陣一陣的灼熱。
他自後面推了我一把,我幾乎栽倒,向前踉蹌了幾步,驚異的回頭望着他。他的脣邊掛着殘忍的笑意,歪了歪槍管說:“過去。”
我不知他要做什麼,猶猶豫豫的向前走了幾步,再次回頭時,我清楚的看到對準我的那黑洞洞的槍口,而那之上,是秦昭同樣烏黑空洞的眼睛。
那一瞬,我的心裡是無比的平靜,極鎮定的轉回身,面對着他,浮現出同樣殘忍的微笑。
秦昭,今生你欠我的,來世我會加倍索回!
槍很快就響了,可是卻有人比之更快。我的眼前忽然出現一片影子,將我盡數籠罩,彷彿是一面堅不可摧的牆壁,將所有的傷害完全阻擋。
天空在一瞬間佔據了我的全部視野,撲面而來,彷彿離我極近,將我盡數覆蓋。我的臉上一片滑膩溫熱,伸出手指擦過面頰,一片嫣紅。
徐凡在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撲過來用身體擋住了射向我的子彈。
秦昭見沒有打中我,再次舉起了手槍,可這時大批的警力已經涌來,他沒有時間在此耽擱,就選定了一個方向跑去。
徐凡的頭就垂在我的脖頸旁,氣息微弱,背後的鮮血汩汩流出,是比那驕陽更爲熾烈的溫度。我掙扎着坐起身,捧起那張緊閉了雙眼的臉,可是手指上的血污沾在了上面,我忙去擦拭,可是卻把更多的血痕擦抹在那張俊朗非凡的臉上。
我的心口劇烈作痛,那一粒子彈,應該是射在這裡的。
抱着這個失去意識的優秀刑警,我忽然失聲痛哭。自父親死後,我一直覺得自己的生命可有可無,靈魂彷彿被抽離,空餘下一具軀殼,與行屍走肉沒什麼兩樣。
直到方纔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所求的,不過一死。
活着是痛苦,唯有死亡,才能令我解脫。
可是他竟然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一心求死之人的前面,生生扼斷了死神的腳步,那樣決絕而堅定。
徒勞望着他生命的凋零,我忽然感到,自己生命的重量。
他真的不應該……不應該爲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做出這麼大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