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燁祺在一條中心街道上有一間公寓,在極佳的四十五層。我曾經路過很多次,每次皆是擡頭仰視,感嘆是何等尊貴的人物能享受這裡的待遇,沒想到今天竟然置身於其中。
因爲見識過他的住宿風格,所以對此等簡約之風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並未對幾乎空空如也的居室感到吃驚。我赤腳走在復古的木地板上,欣賞着牆面上掛着的一幅油畫,回頭對他說:“這幅《香草天空》模仿得很逼真。”
鍾燁祺端來兩杯咖啡,遞給我一杯說:“這可是真品。”
幸好我沒有喝,否則一定噴出一地的水。
看我震驚的樣子,他異常開心,悠閒的品了口咖啡說:“我開玩笑的。”
我瞪了他一眼,試圖用眼神來震懾他。
他忽略掉我的怒目而視,補充道:“是我畫的。”
我不再上當:“騙人。”
“真的,”他很委屈,就差指天滅地的起誓,“真的是我畫的。你如果不信,我現場作畫,如何?”
噫,真拿自己當唐伯虎啊。
“好啊,”我欣然應允,“順便署上你的尊姓大名,我好拿去炫耀。”
他一臉壞壞的笑:“那不如直接說你是我女朋友,這樣就更有資本出去炫耀了。”
一句話提醒了我,我做出滿面怒容的樣子說:“早上的帳還沒有跟你清算呢,你公然在董事長面前敗壞我的榮譽,想想怎麼賠償我吧。”
他冥思苦想道:“嗯……以身抵債,如何?”
越說越離譜了,我舉了手作勢要打,他忙擡了胳膊抵擋,卻陡然吸了口冷氣,皺了眉頭,臉上顯出極痛苦的神色,極緩極緩,像慢鏡頭一樣放下胳膊。
我當然不會認爲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練成了隔山打牛的絕世神功,忙放下咖啡,輕輕按上他的手臂,只這輕微的動作已經令他蹙緊了眉尖。
“怎麼了?”我關切的問。
“沒什麼,”他想將手臂從我手中抽走,輕鬆的笑了笑說,“不小心扭傷了。”
我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托住他的胳膊,冷然斜飛了眼:“如果不想嚐嚐我的分筋錯骨手的滋味,就乖乖的不要動。”
他被嚇住了,果然就聽話的任我擺佈。
我輕輕撩起他的袖子,看到手臂上及關節處,皆有淤青,顏色發青,顯然是剛剛受的傷。他不開自己心愛的帕加尼,而選了悍馬,原來就是想減輕對手臂的負擔,而我心緒煩亂,只顧自我煩惱,竟然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我不由皺了皺眉:“怎麼弄的?”
他張了張嘴剛想解釋,我打斷道:“別告訴我是自己不小心跌傷的。”
此言一出,他張開的嘴就固定住了,咿呀了半晌才說:“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如果不想說,我不會勉強的。”
我小心放下他的胳膊,衝進廚房打開冰箱,從裡面拿出冰塊,包在毛巾中,在淤青處輕輕滾動擦拭。他抽了抽鼻子,突然問:“你用什麼牌子的洗髮水?味道真好。”
我沒好氣的說:“鍾先生,拜託你不要沒話找話。”
他乾笑了兩聲:“我要找點話調節氣氛啊,不然這種姿勢太令人浮想聯翩了。”
他整條手臂上都有淤青的痕跡,我爲了能更方便的擦拭整條胳膊,所以側坐在他面前,不知是不是他有意向前挪動了椅子,使距離貼近,此時我就像是坐在他懷中一樣。
我面色不改,瞄了他一眼:“我已經過了浮想聯翩的年紀了。”他嘆了口氣,一臉的挫敗感。
但我卻怎麼也無法將注意力繼續放在冰敷上,指下的皮膚紋理細緻,青色的脈絡隱約可見,血液流淌其中,安靜卻有力,無處不散發着生命的熱力。
稍稍靠近,那種淡雅的薰衣草味道就然然而至,我甚至懷疑那種味道是不是已經沁進他的皮膚紋理,和他的氣質絲絲相扣。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在衆多花香中,我尤爲偏愛薰衣草。
我家旁邊的公園裡,種着滿園的薰衣草,待到花開季節,風中就瀰漫着那淡淡的味道,引得我跑過去,趁人不備偷偷採下幾朵,回家後就插進裝水的瓶子裡,放在窗臺上,我就望着它們在風中搖曳的身姿,開心的笑。
爸爸並不訓斥我,維護着我少年時光爲數不多的樂趣,他常說一進巷口就能聞到那香氣,就知道自己的小寧健健康康的又去淘氣了。
當得知他過世的消息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三天未出門,等到第四天,我終於打開了房門,面色蒼白,臉上無半點淚痕。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關於薰衣草的東西統統打破,薰衣草的蜂蜜果醬,普羅旺斯香料,以及精油,無一倖免。待那濃郁的味道充滿整個室內時,我才坐在角落,抱着雙膝,痛哭失聲。
從那以後,薰衣草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有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帶着那熟悉倍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