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略微回溯。
浩土中州,西南羣山,青丘山玉狐峰。
在門中不少尊長參與了玄天宗領導的遠征之後,玉狐峰道場安寧了許多,甚至門人弟子的行走也少了。
而在一處隱秘幽深之地,一扇以各色精金神鐵鑄就而成的巨門,好似封印着某隻洪荒異獸,內中不透半分氣息,反倒是外界生息好似慢慢被捲入其中,形成一個看不見的漩渦。
巡山守衛的門人弟子是絕對不會靠近這個地方的,此處是萬寶閣前任掌門迦樓羅閉死關之地,就連再怎樣忠於傳承的門人,也非常忌諱走近此處。
迦樓羅的身份在萬寶閣中十分奇特,作爲掌門,他沒有任何一名弟子與傳人,這或許由於萬寶閣本身尷尬的創建模式,由散修之士聯合組成的宗門,實在算不得是正統傳承。
不過也有賴於這樣尷尬的局面,在多個宗門聯手來萬寶閣逼問之事,所有罪責都可以理所當然地加諸迦樓羅身上,閉入死關,對於仙道修士而言,便是永恆的幽禁,除非就此超脫生死,否則無法離去。
然而今天,死關巨門在一番幽冷勁風吹刮之後,產生了莫名的巨大震動。
震動並沒有驚擾到任何人,在數十次各種狀態不同的震盪之後,死關巨門緩緩透射出恢宏無量的光明。
巨門好像從裡面被大錘砸開一般,如鐘磬洪響,震徹天地。
只見一名男子緩緩步出,神容彷彿不似人間所有。
一身白衣朗朗,金邊作鏽文,諸般梵唄佛唱暗生,貴氣逼人且神聖不可褻瀆。面容莊嚴而溫潤,沉靜中不乏機警,眉宇嘴角間不可收止的笑容,雖然有幾分輕佻,但在此等端莊風度之下,反而更添優雅。
一頭白髮高冠玉簪,冠如蓮、簪似劍,象徵無量智慧見聞。身後揹負長劍,束縛與咒文滿布的索帶之中,不見真容,只露出如錐梭一般的劍柄,通體鎏金之色,雍容華貴、法相莊嚴。
白髮男子擡頭觀天,一身神氣好似契合天地,念頭通達之際,一步踏出,竟是在神器天門拘束浩土全境空間移轉之能的當下,穿行萬里而行。
再落足,居然就已經來到玄天宗天元峰上平臺!
感應到與世不同的氣勢,端坐天門所展開的穿行門戶之下的莫機鋒,手託劍印站起,當即有龍虎真形盤踞身旁,竟然是玄天宗秘傳神通——龍驤虎衛!
“道友莫驚。”白髮男子單掌立於胸前,微微笑道:“我欲借神器天門一行,挽渡吾兒祁震,可否?”
“迦樓羅?還是說伽南尊者?”莫機鋒周身紫電青光起伏、劍印飛旋、龍虎盤踞,足堪是神通超絕,但也保持着最高的警惕。
“祁剛。”白髮男子雙手背在身後,沒有半點殺意。
莫機鋒沉默少許,最後一身欲發未發的強大威能終於放下,說道:“也罷,自此之後,就只有祁剛了。”
“多謝。”感激之言如同留音傳世,白髮男子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原處。
再次現身,面對面看見的,則是一名周身光明更甚的男子,正是光明道掌門擎燈。
“這算什麼?”擎燈看着從穿行門戶出來的白髮男子,那一身沛然佛耀讓擎燈產生說不出來的古怪,問道:“這便是你的印證?似佛似魔、非佛非魔……倒有幾分世間人該有的模樣。”
“許久不見了,擎燈掌門。”白髮男子元神通感之中,另有一股無量清香,讓擎燈竟然一絲動搖。
“哼!”強如擎燈,看着眼前已經完全超越於煉神境以外、恐怕足可比肩玄天三聖的境界,不免有些不喜,說道:“也罷,這就省得我多麻煩了,你自己的兒子,你去救便是。”
“勞煩道友指路。”白髮男子微微笑道。
擎燈看了白髮男子一眼,隨即笑道:“原來如此,雖然透徹真我,但與仙道修煉截然不同,剛突破境界就這樣急急忙忙來救兒子嗎?”
話雖這麼說,但擎燈並沒有多與白髮男子糾纏,元神如同陰陽勾牽、彼此激引,說道:
“找到了!不對……祁震他——”
不待擎燈說完,白髮男子如受感召,虛空中一步踏出,身形憑空不見。
然而當白髮男子消失之後,擎燈元神通感中就接受到來自流光真人的詢問——
“剛纔發生何事?我察覺到有人從浩土中前來!”
“是迦樓羅……不對,是祁剛。”擎燈糾正了一下回答道。
“是他?”流光真人的心緒不免有些波動,但很快又明白過來,說道:“他突破煉虛境了?”
擎燈回答道:“他的境界我也看不通透,不能以仙道境界揣度,但他是去救祁震的,祁震在黑獄之中恐怕是遭到兇險了。”
“我們防線已經快到極限了!”流光真人元神通感中竟然也傳來了幾分疲倦,說道:“你不必駐守門戶了,加入防線之中!”
祁震經歷了不止一次的幻境劫數,從身入霸仙玉冊中受霸仙老人移爐換鼎,到突破金丹境界時洗煉不昧靈心,以至於在天荒古城中入定、親身體會了一遭遠古歷史。
幻境的真實虛幻是很難辨明的,深入幻境中的人,其形神甚至會在世間當中處於異常詭異難測的狀態,這種類型的劫數,若不能安然脫身,身死道消還屬一了百了,最可怕的就是淪爲幻境的奴隸,將自身生機壽元全數浪費在幻境之中而不得出。
而這一次祁震在黑獄之中陷入的幻境,更讓祁震無法辨明,是從根本上對清明元神的染化動搖。
陷入幻境中後,祁震是真的把那扭曲的過往與未來,當作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一切體會與感受都與真實並無差別,可以說,那甚至不能說是幻境,是另一條時空運轉上,另一個祁震可能經歷的事情。
時數的流逝乃是有序而無雜亂,不同時空運轉,彼此幾無可能彼此干涉,然而並不一定無法窺視得見。
按照祁震過往的推演猜測,煉虛境修士便是有能力窺視其他時空運轉上的世事變化,至於能否干預、干預程度有多深,祁震也不能完全知曉。
時空運轉本身就是無限的可能,甚至不同時空的發散,也是演化之道的一種,而且此等原理也絕非僅存於不同時空,而是在單一時空之內也有存在的基礎。
就好比祁震當初在玄天宗講述關於天魔聖主的能爲,提到關於身入黑獄之中的提議時,其實除了祁震自己,浩土仙道之中也一樣有別的修士可以進入黑獄。依當時而言,讓祁震進入黑獄,只是一個預案,並非已經發生的事實,在那一刻,能進入黑獄的人,有着不同的可能。
也就是在這一個選擇的當口,時空會因爲人們的不同選擇而開始發散,有些選擇的最終結果可能是仙道遠征的失敗、天魔聖主徹底吞噬浩土,有的選擇可能是仙道修士與天魔聖主同歸於盡,但這些選擇本身,都無法干涉已經由祁震進入黑獄的這條時空運轉,因爲這是已經確立的時空。
元神境界的最高層次——分剖陰陽,是將世間萬事萬物的存在,以陰陽對立、彼此互存、彼此激引,以達到世間無阻的境界。
實際上,穿行空間的神通,就是煉虛境門檻本身的體現,並不是祁震當初所猜想的,必定屬於煉虛境修士的能爲,只不過真能走到這一步的修士,實乃少之又少。
如果再進一步,突破空間本身,看待萬事萬物的角度,自然從空間轉向時間,以時空整體來衡量自我存在,以此分置生死,自然超脫生死。
既生又死、非生非死、等齊生死,這已經是仙道修士夢寐以求無數歲月的長生長存了。
然而祁震在閃念間便明白過來了,如此這般的長生,實際上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長生,更未是摸到問道的層次。
既然時空運轉是無窮演化、開闢與發散的過程,那麼按返照之道的循環,無窮無盡的時空運轉,最終必須迴歸收束,集中於唯一而穩定的終末。
祁震想不到那是怎樣的境界,但有一個稱呼——
飛昇。
玄天三聖所要做到的,就是將自身在無數時空運轉中的自我,全部收束聚斂到唯一且穩定的狀態,而這種終末結束般的狀態,是必須超脫於時空本身、一切之外。
飛昇不是從一個時空跳轉到另一個時空,而是將屬於自己的一切時空運轉全部收束唯一,是一種從無限迴歸原初的狀態。
以前的祁震且不說能否想到這一些,就算能夠想到,也會覺得自己是否陷入瘋癲臆想之中,根本不是仙道修士能可做到的。
然而在自己親身窺視到另一條時空運轉上的自己,全身心地陷入到內中一切變化之時,祁震逐漸明白過來,時空運轉的收束該如何做。
此一念起,竟是有無數發散的時空運轉戛然而止,僅餘數條迷濛不清的變幻時空,而祁震的修爲境界,也完全地踏入了煉虛境中。
一念浮生,直證轉生、造化、純陽三重境界!
“真沒想到,我算是親眼看見煉虛境修士是如何造就而成的了。”
看着祁震有些發愣的神情,祁剛拍着兒子的肩膀哈哈笑道。
黑獄之中無聲無息,但祁剛就是能夠發出聲音、祁震也能夠聽見。
這便是印證煉虛境所獨有的隨心所欲。
祁震看了看自己的父親,不存在任何疑惑,眼前之人就是自己的父親祁剛,過往心中種種陰霾早已消散,對身心的完全明悟,讓祁震現在早已沒有煩惱。
這種全然的解脫與自在,是旁人無法給予的。
“若非有父親最後攔着,我恐怕就徹底陷入幻境之中無法自拔了。”祁震淡然一笑,所有的一切都明白過來了。
這足可以讓自己陷入窺視其他時空運轉的能爲,就是天魔聖主、以奪心魔狀態存在的極致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