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車絕塵而去,楊鐸再回到皇史晟時,面色陰沉至極,一把推翻了堆在案頭的奏摺,趙六兒嚇得哆嗦了一下,趕緊縮到了屋子外頭。
楊鐸把奏摺推翻在地,又砸了桌上的茶具,一旁的點心,案几上的花瓶,壁間高懸的字畫兒..
屋子裡能砸的都砸完了,一地狼藉,楊鐸才覺得胸口的鬱悶稍微緩解了一下。他冷着臉出來皇史晟,對尾隨在後的趙六兒吩咐了一句,“回承德殿。”
趙六兒顧不上收拾那一室狼藉,陪着十二萬分的小心送皇上回了承德殿。
楊鐸回到書房,便命趙六兒拿酒來,趙六兒倉皇的備下一桌酒菜,正要上前佈菜,楊鐸趕蚊子似的趕走了他們,拎起酒壺便朝口中倒灌了下去。
天色已晚,外面淅淅瀝瀝的下着雨,楊鐸喝得人事不省,跌跌撞撞的出了書房,趙六兒忙上前扶,他一把推開了趙六兒,徑直往寢殿方向走去。
趙六兒快步上前,不知死活的回道:“皇上,袁娘子在殿外求見。”
若不是腳步虛浮,單從楊鐸面上是絲毫看不出醉酒的痕跡的,他的眼睛仍舊黑漆漆的,面色仍舊陰沉着,他轉過頭盯着趙六兒,“你說誰?”
趙六兒哆嗦了一下,跪了下去,“奴婢說,說袁娘子在外求見。”
楊鐸擡眼看了下游廊外的雨,似乎嘆息了一聲,“下着雨呢,她來做什麼?”
趙六兒道:“奴婢也不知道,皇上若是不願意見袁娘子,奴婢這就讓人好生送她回去。”
楊鐸哼笑一聲,“既然來了,不用回去了,讓她侍寢吧。”
趙六兒總算鬆了口氣,擡起頭時,楊鐸已顫悠悠的走了,只留給他一個孤絕的背影。
趙六兒爬起身來匆匆往承德殿外奔去,一個小內官殷勤的遞上一把傘來,趙六兒抓在手中,卻顧不上打開。
趙六兒在王府裡當差多年,從前楊鐸對袁明玉頗爲用心,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沒少聽張茂林說。他在心裡籌劃着,王夫人與李夫人是不成了,從前做夫人時就不得寵,如今雖然一個得封淑妃,一個得封賢妃,可是皇上自從登基便從未召兩位侍過寢,兩人的情形便可想而知了。至於從前的程娘子,如今的靜嬪,到現在連房都沒圓,自然也不成,新來的張嬪不過三朝五夕就被皇上撇到了腦後。他忖度着皇上是個長情的人,如今與王妃鬧僵了,大約也只有袁娘子能夠救場了。若是這次袁娘子能夠對皇上曲意逢迎,那以後的富貴就不可限量了,自己也算在後宮找到個依靠。
趙六兒奔到承德殿外,親自扶袁明玉起身。
袁明玉淡然道:“有勞公公了。”
趙六兒殷勤的一笑,替她撐着傘,“皇上今晚喝多了酒,在寢殿等着娘子呢。”
袁明玉稍稍遲疑,便說道:“不巧被雨淋溼了,煩請公公帶我去更衣。”
趙六兒笑着道:“這個自然,娘子這邊請。”
趙六兒引袁明玉去偏殿裡沐浴,走到門口時,袁明玉忽然悄聲對趙六兒道:“妾身煩請公公拿一些薔薇花露來。”
趙六兒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睛,知道不是吃驚的時候,忙咧嘴笑了起來,“這個好說,娘子稍等。”
趙六兒一邊吩咐了伺候沐浴的年長宮人幾句,一邊退了出去。心裡尋思,莫非皇上喜歡薔薇花香不是因爲王妃而是因爲袁娘子?可惜從前的事情畢竟太過久遠,隔着記憶如海,趙六兒想破了腦仁也想不起來。
(轉)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楊鐸連日來對袁明玉寵溺無度,先是冊封爲袁嬪,後又晉升她爲麗妃,賜居永福宮。楊鐸****與麗妃娘娘歡飲,遊園,聽曲,甚至於狩獵,登山,泛舟,無所不至。朝政大事盡皆扔給了周紹陽去操心,奏摺更是把承德殿的書房都堆滿了。
趙六兒實在坐不住了,這日一大清早就奔去了安禧宮,敲開了安禧宮的大門。
太后娘娘正在偏殿裡拾掇那些水仙球根,把球莖兩側生長的儲球摘下來,預備着重新種下去。
阿元把趙六兒引了進去,太后娘娘只略擡了下眼皮子,“到哀家這裡來有何事?”
趙六兒便把當初袁娘子如何在承德殿外求見皇上,他如何向皇子稟報,近日皇上與袁娘子的情形林林總總說了一遍。
太后聽完不覺皺了皺眉,擡眼望向趙六兒,眼風幾許凌厲,“揹着你主子來找我,就是爲了派你主子的不是?”
趙六兒惶恐的叩首哭訴道:“奴婢不敢,當初都是奴婢錯了,奴婢不該讓麗妃娘娘見皇上,如今朝政荒廢,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惶恐不安,求太后治奴婢的罪。”
太后幽幽嘆了口氣,眉頭微微蹙了蹙,“你還算是個有良心,起來吧。”
趙六兒卻不起,“奴婢不敢,奴婢跪着回話兒就蠻好。”
太后慵懶的丟下手中的水仙球莖,阿元在一旁忙把一方絹帕遞到太后手中,太后慢慢的擦着手,有些心不在焉的向趙六兒說道:“看來你還是不夠了解你主子,楊鐸是在賭氣難道你就瞧不出來?等他自家覺得沒趣兒了就該幹啥幹啥了,你回去吧,別大驚小怪的。”
趙六兒琢磨了一會兒,慢慢明白過來,一邊謝恩,一邊爬起身來。
太后指了指手邊一盆水仙,“把這個拿回去,讓楊鐸好生養着,若是養死了,哀家可是不依的。”
趙六兒又謝了一回恩,戰戰兢兢的上前捧着那盆水仙退了出去。
趙六兒走後,太后不覺又嘆了口氣,眉間隱有憂色,阿元笑着捧來一杯茶,“娘娘忙活了一早上,喝口茶歇息一會兒吧。娘娘如今越發有大將的風範,泰山崩於前也是面不改色。”
太后笑嗔着阿元道:“連你也來打趣哀家了?”
阿元忙道:“奴婢不敢。”笑容淡去,面上浮起憂愁之色,“趙總管說的沒錯兒,奴婢也有聽聞,皇上近來是有些荒廢政務。太后要不要提醒皇上一下,皇子自幼便懂事兒,想來這一次是真的傷了心。”
太后喟嘆一聲,撂下鬥彩茶盞,望向院中的松柏,“你當我就沒聽說嗎?這宮裡的風啊,從來就沒停過。我提醒他又有何用,這心病還要心藥來醫。”
阿元忙肅容道:“是。”
太后道:“袁明玉是他當年從北海帶回來的,那時候年少,大約也是動過真心的,只是兩人一直彆彆扭扭的,我也懶得過問。這一次爲着林秀蓮重新與袁明玉合好,在楊鐸是賭氣,是爲了做給林秀蓮看,這是顯而易見的,袁明玉不會不知道,可是你想過袁明玉爲何突然改了性子,願意屈就楊鐸了嗎?”
阿元遲疑了一下,“奴婢猜不透,還請太后直言。”
太后瞥了阿元一眼,“你還真當我能掐會算啊?”
阿元淡淡一笑,“奴婢不敢。”
太后忽站起身來,“我有多久沒出過安禧宮了?”
阿元想了想,道:“有日子了,具體日子奴婢也記不清了。太后今日預備出去轉轉嗎?”
太后道:“這時節文杏堂前的銀杏該黃了吧,六月間我們在那裡住過一夕,濃綠濃綠的,華蓋一般籠罩着整個院子,我當時就尋思着秋天去恐怕更有意思些。”
阿元已會意,笑着道:“奴婢這就叫人去備車。”
太后擺擺手道:“罷了,我如今不愛出門兒,一方面是習慣使然,再有一個原因未嘗不是因爲一出門兒,前呼後擁的,必鬧得個人仰馬翻,再好的景緻,人一多,就什麼心情都沒了,你去備一輛宮車,咱們悄悄去一趟吧。”
阿元答應了,笑着走開了。
(轉)
午後袁明玉起身梳妝,枕畔的人已不知去向。
袁明玉坐在妝臺前,宮中最擅長梳頭勻面的年長宮人一邊贊着她的髮質好,膚色白膩,一邊爲她梳着最嫵媚的髮髻,描繪出最精緻的妝容。
袁明玉望着鏡中的自己,幾乎便有些認不出來了,午後的日光透過雕花窗撒下一室明滅光彩,袁明玉的心思也隨着銅鏡一側閃爍着的光斑變得飄渺恍惚起來。
記得第一晚,楊鐸大醉,擁着她不停的喚“秀蓮,秀蓮”袁明玉當時不覺介意,更沒有絲毫生氣,心底深處甚至覺得楊鐸很好笑。
第二晚楊鐸又是大醉,與她鴛鴦戲水,歡好時一邊喚着她“秀蓮”一邊說等到溫室殿修好了要帶她去泡溫泉。他醉了,敷衍起來倒也不費什麼事兒,袁明玉一邊應付着他一邊卻在想溫室殿是什麼地方,似乎從未聽說過。
還有那次,兩人一起去泛舟,舟行至水中,楊鐸又喝醉了,一邊在舟中與她歡愛一邊嚷着要“秀蓮”給他吹奏越人歌。袁明玉幼時也學過音律,會吹奏幾首曲子,卻從未學過什麼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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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明玉覺得好笑,好嘆,林秀蓮告訴她,他們沈蕭兩家的仇人是林道明,林道賢,還有先帝,林道明與林道賢好辦,她遲早會借楊鐸之手讓他們血債血償。可是先帝呢?先帝早都死了,袁明玉不覺便把那仇恨轉移到了楊鐸身上,因爲他身上流淌着先帝最純正的血脈。
故而袁明玉看着楊鐸爲情所困,爲情悲傷時,心裡時有強烈的快意的,可是這會靜靜坐着,她驀地又有一絲隱隱的擔心與焦慮,楊鐸一直把自己當成林秀蓮,沉迷在自己的石榴裙畔,自己的大仇何時才得報呢?回想起來,這些日子他大概從未清醒過,一直醉生夢死,若是那天清醒了,翻臉不認賬可怎麼好?
愁來如山倒,袁明玉不覺嘆了口氣。
梳頭的姑姑唬了一跳,驚慌道:“是奴婢弄疼了娘子嗎?”
袁明玉忙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