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林秀蓮便前往永壽宮去給太皇太后請安。
這一日天冷的厲害,彤雲密佈,朔風呼嘯,林秀蓮雖然坐在馬車裡,裹着厚厚的披風,懷裡抱着手爐子,腳下還蹬着一個銅腳爐,還是不覺得暖和,早上原吃的東西就不多,在馬車中做得久了,連腹中都是一片冰冷。
馬車一路不停,好容易到了永壽宮,在宮門上通傳進去,不多時,就有一個小太監出來了,引着林秀蓮徑直往一間暖閣裡去。
這會兒太皇太后已經用罷了早膳,正坐着看小宮人們喂一隻雪白的獅子貓,林秀蓮走到雕花垂珠簾門口,就先跪了下去,向太皇太后請安,口中說道:“太皇太后萬福金安。”
太皇太后回頭望向她,笑呵呵的衝她招手,“好孩子,快起來,走過來坐我旁邊。”
林秀蓮就扶着兩個宮人的手爬了起來,走到太皇太后身邊,卻沒有坐下去,先含着笑喚了一聲,“老祖宗。”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笑眯眯的看了又看,直看得林秀蓮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鬆開手,推着她在炕桌對面坐下,“好孩子,快坐吧,我們娘們好好聊聊天。”又向地下站着的宮人們道:“你們都下去吧。”
那幾個小宮人就抱着那隻雪白的獅子貓,緩緩退了出去。把暖閣的門在外關上了。
太皇太后這才又笑向林秀蓮道:“上次賞了你百子衣,如今可有消息了?”
林秀蓮明白太皇太后問的消息,自然是指是否懷孕了,就紅着臉道:“老祖宗也太着急了,那裡有那樣快呢。”
太皇太后微微眯着眼,一臉慈祥的笑意,道:“想着抱重孫子,自然是着急的。楊鐸待你可還好?”
林秀蓮臉上更紅,只輕輕點了下頭。
太皇太后眼中的笑意便又深了幾分,沉吟片刻,眉梢微皺,又開口說道:“工部的事兒,你都聽說了吧?”
林秀蓮心中一凜,忙肅容答道:“嫂子前幾天來送冬至的節禮,聽她說了幾句,王爺也對我說了一些。”
太皇太后眼中光芒一閃,遲疑一下,說道:“從前你還小,只怕朝裡的事兒你父親也沒有告訴過你。武家人一直想要打壓我們林家,所以如今出了你大哥哥工部的事兒,他們就咬着不放了。那個右侍郎又死在了錦衣衛的詔獄裡,他們還是不肯罷休,皇上如今還在命徹查呢。這個年是沒法兒安生的過了。”
林秀蓮沒有聽說工部右侍郎死在錦衣衛的事兒,禁不住大吃一驚,忙按捺住,又不好說什麼,半晌才道:“老祖宗也別太憂心了,這些事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太皇太后眼中忽然閃出幾分精光,問道:“楊鐸對於工部的事兒,可有什麼看法?”
林秀蓮想太皇太后既然問起,就趁便說起了大姐兒的事兒,“王爺那日說,太后把姐兒接入宮裡,其實是做人質,太后是不想王爺幫大哥哥開脫,王爺無奈之下,也只得稱病不出了,皇上竟然也照準了。”
太皇太后神色變得不可捉摸,淡淡說道:“這件事兒我知道。我是問你楊鐸是什麼態度?”
林秀蓮想了想,謹慎答道:“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王爺對於朝局似乎並不熱心,甚至有些灰心,話裡話外他是隻想明哲保身,可是又說太妃在宮中,太后對太妃多加爲難,不能奉養生母,不能在太妃跟前盡孝,他心裡很是不安。”
太皇太后卻不大相信,眼中光芒閃爍不定,道:“果然嗎?你說楊鐸爲了顧及太妃的處境想要明哲保身我相信,可是你說他對朝局不熱心,總是讓人無法相信。”
林秀蓮忙道:“是真的。”
太皇太后狐疑的打量着林秀蓮,問道:“是他對你這麼說的嗎?”
林秀蓮就想起枕裘間纏綿時,楊鐸說溫香軟玉,又說什麼溫柔鄉之類的話,禁不住紅了臉,道:“是,是王爺對我說的。”
太皇太后見林秀蓮莫名臉紅,心裡一片狐疑,就又緊聲追問道:“他是什麼時候對你說的?”
林秀蓮臉上更紅,遲疑片刻,才輕聲說道:“王爺是,是歡好時說的。”這些話,她本來是打死也不願意說的,可是她今番是來求太皇太后搭救大姐兒,太皇太后既然發問,她就不好不答,若是不讓太皇太后徹底放心,她又怎麼肯出手相助呢?
太皇太后遲疑一下,呵呵乾笑了兩聲,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神色復又恢復祥和,說道:“我這樣問你,只是因爲我不相信楊鐸那樣的人會真的對朝局心灰意冷,我一直以爲他如今是在韜光養晦呢。你原不知就裡,今日正好沒別的事兒,我就說一兩樁他的舊事兒與你知道,你就明白我爲何疑心他了。”
林秀蓮聽太皇太后要說晉王的舊事,自是願意聽。其實她嫁給晉王這麼久,關於他的舊事兒知道的也有限,因爲牽扯到姐姐,所以林秀蓮上次特意向她嫂子打聽了幾句,她嫂子所知也有限,就是姐姐林錦雲的事兒,她嫂子也不甚了了。林秀蓮就微微一笑,稍微朝炕桌邊兒挪一挪,說道:“老祖宗請說吧,孫媳聽着呢。”
太皇太后頓了頓,在腦海中搜尋着那些已經很久遠的記憶,良久,纔開口說道:“楊鐸幼時便聰慧異常,比皇上小了幾歲,讀書卻比皇上厲害,五歲就出閣讀書了。所以先帝一直很偏愛他。十四歲上,楊鐸匿名參加殿試,奪得頭籌,也就是狀元及第。不過這件事兒不合朝廷規矩,只是先帝有意考量他的學識,才讓他匿名參試的,所以知道的人就有限,不過雖然如此說,該知道的人也都知道,算不得什麼秘密。那一次匿名參試之後,先帝就許諾他,百年之後,要把皇位傳給他。”
林秀蓮自然是十分震驚的,且不說先帝爺要將皇位傳給晉王,單說他以十四歲弱冠之年就可考取狀元及第,這也非常人能爲了,所以先帝偏疼他,倒也算不得什麼了,本就是應該的,那個做父母的不喜歡聰明的孩子呢?
林秀蓮心中一時驚奇不已,定了定神,纔開口說道:“王爺果然聰慧異常。只是我朝規矩,在皇嗣上面向來是立長立嫡的,先帝對王爺許下這樣的承諾,就不和規矩了。”
林秀蓮繼而又想,先帝是在晉王十五歲時突然離世的,後來便是如今的皇上登基了,如今回想起來,這些事兒發生的也太突然了些。
太皇太后呵呵乾笑了兩聲,端起炕桌上一個金琺琅蓋碗,揭開蓋子嚥了口茶水,又慢悠悠放下蓋碗,說道:“你說的不錯,先帝那樣許諾楊鐸,確實不合規矩。”她頓了頓,又接着說道:“洪德十七年,也就是楊鐸參加殿試後的第二年,楊鐸就與你姐姐錦雲成婚了,婚後不久,先帝就命他之藩去了太原,這裡頭縱使有先帝多少的苦心,只怕楊鐸想不明白也是有的。楊鐸之藩沒多久,也就是那一年的臘月初二,先帝就駕崩了。”
林秀蓮禁不住想到,先帝既然那樣許諾了晉王,可是最後卻沒有兌現承諾,晉王心裡一定很失望。
林秀蓮正想着,只聽太皇太后又說道:“因爲先帝從前對楊鐸的偏疼,還有楊鐸自己的才學,在朝中,那些老臣,還有一些清流,都很擁護他。我也一直以爲他是胸懷大志的。”
林秀蓮默默點了下頭,等着太皇太后繼續說下去。
太皇太后又喝了口茶,纔開口說道:“不過如今想想,那時候楊鐸到底是年幼,一切又都來得那麼突然,所以你方纔說他心灰意冷,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到底還是個孩子,突然受到那樣的冷遇,那樣的打擊,自暴自棄也是會有的。”
林秀蓮就忙含笑點了下頭,說道:“是啊,王爺雖然有才華,在朝中聲望也高,可是經歷了那些事兒,心裡一定很苦悶,偏又一個人在太原,身邊連個親人也沒有,那些苦悶就沒人可說了。所以王爺慢慢變得對朝政心冷,也是有可能的。父親常說,年輕人心思未定,任何事情都可成爲誘因,所以需要父母的管教與約束。”
太皇太后乾笑一聲,望向林秀蓮,道:“你父親果然這樣說嗎?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年輕人的心思是很容易浮動的。楊鐸那時候壯志未酬,先帝又突然駕崩,他跟你姐姐又不睦,太妃在宮中也不好過,凡此種種,對他的打擊確實大了點。”
林秀蓮心中一驚,上次不過是從與她嫂子的對話中得知了姐姐林錦雲的性格爲人,猜測她可能與晉王不睦,如今聽太皇太后親口道來,看來他們是真的不和睦了,且他們的不和睦是連太皇太后都知道了的,想來當初也是鬧得極出格了。當下林秀蓮便不好做聲,只是配合的點了下頭。
太皇太后一時也不做聲,在心裡琢磨着方纔與林秀蓮說的這些話,她對楊鐸頗爲猜忌,一直認爲楊鐸這些年來,是在韜光養晦,勢必有一天會一鳴驚人,大有作爲。上一次楊鐸說起欽天監,太皇太后又聽了身邊宮人的話,找皇上讓欽天監給小皇子推演卜算,以至於出了天壇的事兒,她其實私心裡是以爲楊鐸在中間做了什麼手腳,可是又毫無證據,這會又與林秀蓮說了這些話,心裡對楊鐸的疑忌慢慢鬆懈下來,想着上次的事兒應該是自己多心了,大約不是楊鐸所爲,且楊鐸這一次進京完婚,不過纔來了一個多月,一直待在西苑,他就是想做什麼手腳,只怕手也伸不了那麼長吧。
其實太皇太后並不在乎楊鐸是否心灰意冷,她只要楊鐸心裡沒有別的想頭就成了。這樣的話,楊鐸就可以爲她所用,爲她身後的林家整個族人所用。楊鐸就可以成爲她日後對付太后背後武家人的利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