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的時候,妃嬪們總喜歡穿過御花園回宮。沿途欣賞美麗的景色,倒也不失情致。
然而五色繽紛的衣裙也裝點着春日裡的熱鬧,竟一點也不比鮮花遜色。
鄧綏走在最後面,細細的賞花,也瀏覽這些環肥燕瘦的宮嬪,只覺得別有情韻。
“這不就是周美人懲戒鄧貴人近婢的地方嗎?”
人羣裡不知道誰嚷了一嗓子,妃嬪們先是一愣,隨即輕笑起來。
那笑聲也是悅耳,如同黃鶯的歌喉。
“可不是麼,好歹也是貴人,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看不住。還得勞動周美人動手,這鄧貴人還真是軟柿子呢。”姚嘉兒接了句茬,才發現方纔開口的人是廖卓碧。“廖姐姐什麼時候也關心起別人的事情了?您不是最不得空的嗎?”
這話裡譏諷的意味格外明顯,廖卓碧笑得有些冷:“勞姚美人惦記着。我得不得空你都放在心上,可真是多年的好姐妹啊。”
周雲姬臉色訕訕的不自然,有心匿藏人後。畢竟這樣有欠光彩的事情她不願意提及,更不願意平白無故的讓人當笑話看。
但是很可惜,廖卓碧很快就把刀鋒對準了周雲姬。“我有些疑惑,周美人一向寡言少語,明哲保身,何以這次要這般凌厲的’指教’鄧貴人身邊的人?就不怕鄧貴人生氣,怪罪你以下犯上?”
周雲姬原本是不打算多說什麼的,然而在場的妃嬪都是如此的好奇,她不說話,也未必能堵住別人的嘴。“廖美人誤會了,臣妾並非是以下犯上。實在是因爲鄧貴人才入宮不久,對宮裡的規矩還不甚明瞭。臣妾這麼做,也是怕身邊的侍婢不懂事,壞了鄧貴人的名譽。想來貴人寬宏,必然不會與臣妾計較。”
“是麼?”廖卓碧饒是燦燦的笑了。“我總以爲周美人你不善言辭,纔不願意捲進是非之中去。不想原來是我弄錯了。是非與否的,只是看當事人足不足以讓你傾心相待而已。”
這話的意思便是揶揄周雲姬只懂得撿高枝飛,一般人的事情當然不愛理會。可牽扯到貴人……無論是討好陰貴人還是羞辱鄧貴人,都能自擡身價,顯得自己與衆不同。
“廖美人誤會了。”周雲姬不慍不怒,從容淡泊:“臣妾只不過是爲了宮規思量,並無其他。”
“是麼!”廖卓碧根本不信:“那你倒是說說看,那一日是怎麼責罰訓斥鄧貴人近婢的?聽說還脫了鞋襪打了腳心呢?”
眼尾瞟見了款款而來的鄧貴人,廖卓碧更得意幾分:“可惜當時陛下在我殿裡相伴,不能親臨一觀。宮中好久沒有這樣打的陣仗了,沒能親見還真是有些遺憾。周美人給我們學學可好?”
“就是呢。”姚嘉兒少不得火上澆油:“聽說令一個婢子還被掌了嘴。我就好奇了,鄧貴人看見自己的陪嫁丫頭被人這樣教訓,真的就能無動於衷?還是說她心裡其實恨毒了周美人,只是隱忍着沒有發作,以圖後報呢?”
“是啊,當時什麼情形,不如也跟我們說說。”劉昌珺隨聲附和:“倒是周姐姐在場,細細描述一番纔好。”
妥冄皺了皺眉,想着要不要上前一步,堵住這些人的嘴。
但是鄧綏從容一笑,緩緩迎上去:“當日不止周美人在,我也在。”
她這一句話說的很是輕鬆,就如同一句閒話。
妃嬪們的目光卻都被吸引過來,個個狐疑的不行。
姚嘉兒嗤笑一聲,皺眉問道:“莫非鄧貴人要親自說說?”
“自然。”鄧綏略點一下頭,走到了人羣之中。她身姿高挺,窈窕秀麗。這麼站在人羣之中,還真有幾分鶴立雞羣的味道。“自入宮以來,我便悉心研習宮中規矩。只可惜愚鈍不堪,很多細枝末節還不曾瞭解。於是便沒有經歷去管教身邊的婢子。倒是讓她們莽撞無禮,在御花園中衝撞了周美人,使美人受傷。”
說到這裡,鄧綏溫和的問了周雲姬一句:“周姐姐的傷可好些了麼?春日百花綻放,花粉滿處飛,傷口可千萬別沾染了花粉纔是。”
“多謝貴人關心,皮外傷而已,已
經不打緊了。”周雲姬謙卑溫和的垂下頭去。
鄧綏這才舒心一笑:“那就好。”
轉頭面上廖卓碧與姚嘉兒,她繼續說道:“既然婢子不懂規矩,犯了錯,便是應當責罰。方纔也說了,我還未曾研習好宮裡的規矩,如何能懲治?便只能辛苦周美人,請她代勞。這件事情陛下也都清楚,沒有聖意,大抵是覺得周美人處置妥當的緣故罷。”
廖卓碧的心猛然揪緊,好一個厲害的鄧貴人啊。一邊幫着周美人打圓場,一邊又擡出陛下叫妃嬪們不得再多嘴。如此,這番羞辱算是無趣了。“臣妾入宮三年,都不及鄧貴人你會揣摩聖意。”
說完這一句,廖卓碧轉身走了。
姚嘉兒見一貫驕縱的廖氏都走了,想着再留下來也沒意思。便搔首弄姿的整理了自己的鬢角耳垂,不耐煩道:“還不趕緊回宮,等下太陽大了曬着該難受了。”
“諾。”侍婢紫頻連忙應聲。
妃嬪們覺得索然無味,就也都跟着要走。
“好熱鬧啊!”
迎面走來的男子,便是今日奉召入宮的清河王劉慶。
“清河王怎麼入宮了?”姚嘉兒最先看清楚來人,不由一愣。
“自然是奉召而來。”劉慶恭敬行禮:“順道給各位嫂嫂問安。”
這話聽着順兒,可實際上卻並不能相信。
姚嘉兒撇嘴笑道:“清河王眼裡何曾有我們這麼些人?不然怎的送進宮來的賀禮就只有嘉德宮的份兒。”
“這話便是怪罪我做事不周了。”這一笑,輪廓分明的臉上多了一些英氣,劉慶道:“改日得空,便是要帶着厚禮來給嫂嫂賠罪。”
“那倒不必。”姚嘉兒溫眸笑說:“只要清河王眼裡還有我們這些人就好。”
言罷,她領着侍婢轉身而去。
妃嬪們先後與清河王見禮,也都跟着散了去。
鄧綏走在最後,身側是還未從尷尬中緩和過來的周雲姬。她本想躲過去,卻不料清河王噹噹正正的立在她面前。
“在下還未向新嫂請安,不知送來的薄禮,新嫂可喜歡?”劉慶的眼底,沁了一層薄薄的霜意,卻用恰到好處的笑容遮掩。
鄧綏有些尷尬的點了下頭:“王爺厚禮,臣妾愧不敢受。於是轉贈宮中諸位姐妹,還望王爺不要介意臣妾借花獻佛。”
劉慶欲皺眉,可眉頭微動便又舒展:“全憑新嫂做主。”
周雲姬總覺得這兩個人有哪裡彆扭,好似面對着面的時候,表情都不是那麼自然。
當然,她沒多事,領着萌妙行過禮也就退開了。不管是自己想多了,還是真的就被她偶然料中,這件事只放在心裡就好。
受過鄧貴人兩次恩惠,她也不想無端枉做小人。
“新嫂這身衣裳可真是好看。”劉慶不禁稱讚:“雖然清淡,卻雅緻的如同出水芙蓉,別有一番動心之處。”
後面一句,驚得鄧綏身子一顫。“多謝王爺誇獎。時候不早了,臣妾宮裡還有事。”
劉慶完全沒有從她臉上看出半分不捨,甚至連愧疚都找不到。這種情況下,他不禁有些失落。“那一年鄧府祝壽,在下好歹與新嫂有過一面之緣。怎的今日見面,倒顯得生疏不少?”
才走了兩步,鄧綏便覺得後脊樑發冷。這清河王到底是要做什麼?
身旁的妥冄也是奇怪不已,心道這裡面莫非有文章。當然,她並不想引起貴人的主意,遂只是低着頭,靜默聽着。
“那一年祖父壽辰,臣妾的確與王爺有過一面之緣。但畢竟是未出閣的閨女,於情於理都該恪守本分,又豈有熟絡一說。既然不曾相熟,便沒有生分之詞。王爺入宮乃是奉召請安,理當先去拜見陛下。臣妾卑微,自然不敢耽誤王爺的功夫,失陪了。”
手心裡攥着兩把冷汗,鄧綏儘量不讓自己露怯。可心裡的痛楚,翻江倒海的折磨着她。如同那不知名的小蟲,一口一口的啃噬着她的心。
那一年的一見鍾情,還當是情根深種。卻不料轉眼,他娶了旁人,她嫁了
旁人,再無牽扯。
“出門的時候,吩咐思柔熬了些甜湯,想必這會兒回去正好品用些。”妥冄笑着轉移了鄧綏的注意力:“不必覺得思柔的廚藝真是好。貴人,端午盛宴的菜色,不如也叫思柔幫着想想。”
“是了,你提醒的對。”鄧綏收回了神思,儘量不去想那個人那些事。
劉慶站在原地,目送那個熟悉的身影越走越遠,脣邊的笑容越發的涼。“走吧,也該去給皇上請安了。”
她在宮中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不然怎麼會被旁人教訓近婢,又怎麼會被人拿這由頭恥笑?就連端午宴客的佳餚,也要她來操持準備,一定是陰貴人刁難。
心裡很不舒服,劉慶的臉色逐漸不好。真不知道這一次擦肩而過,還有沒有來日的重逢?那一如往昔的重逢?
“王爺,這邊請。”領路的小太監恭敬道。
“嗯。”劉慶頷首:“有勞。”
清河王還沒進殿,無棱的耳目就已經將御花園中的一切稟告了皇帝。
劉肇沉默片刻,擺一擺手:“下去吧。”
無棱見皇帝有不悅之色,少不得寬慰:“貴人曾經不是稟告過陛下,的確與清河王相識於舊時。清河王從前喜歡與鄧氏來往,陛下心中也明瞭。”
“你想說什麼?”劉肇疑惑的看着他。
“陛下恕罪,是奴才多嘴了。”無棱垂首告罪,生生的閉上了嘴。
“無妨。”劉肇並不是怪罪:“你想說什麼只管說就是。”
他就是疑惑,這鄧貴人心裡莫不是與劉慶有什麼牽扯吧?
無棱想了想,道:“奴才是覺得,鄧貴人前輩溫和,知所進退。一定不會做什麼對不住陛下您的事情。”
“朕在意的還不是這個。”劉肇幽幽一嘆:“當初母后便是利用朕,來操控漢宮江山。朕是怕身邊再有如此之人。鄧貴人是否檢點,倒是其次。朕許她的,不過也就是名位金銀。朕只是不願身邊有旁人的細作,叫人謀算。”
無棱連忙點頭:“是奴才未能想到這一層,還請陛下恕罪。”
“無棱,你是跟在朕身邊多年的人,你是不是覺得朕陰戾卑鄙,翻臉無情?”劉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語氣也是充滿了懊惱。“朕何嘗願意如此。可一想到母后她……竟然賜死了朕的親額娘,利用朕操控皇權,朕心裡就只有恨。任何利用朕,操控朕,欺騙朕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陛下何故又想起這些不痛快的事情了?”無棱擰着眉頭道:“陛下您天縱英明,獨掌乾坤,此乃後宮之福,令奴才拜服。”
劉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微微露出如霜般的笑容:“你就只會撿好聽的說。朕自以爲重情重義,卻還不是親手將撫育朕多年的母后送上了斷頭臺,連同她的親眷族人都沒有放過。”
“那是爲江山社稷思量,陛下做的對。”無棱斂容道:“陛下爲了漢朝江山,連自己的賦予出去。又何必憐惜那些謀權奪利之人的性命。何況竇太后去,陛下致仁至孝,臣民皆看在眼裡。有豈會是薄情之人。”
“罷了。”劉肇不願再說下去。“朕心裡的苦,豈是旁人能領會。”
外頭的奴才躬身進來,行禮道:“啓稟陛下,清河王奉召請安。”
“傳。”劉肇有氣無力的吐出這個字。卻忽然眉心一凜,坐直了身子,整個人瞬間就看着精神起來。“他不能叫朕省心,朕必得小心應對。無論是誰,膽敢撼動朕的江山,必叫他有來無回。”
“奴才這就去爲清河王帶路。”無棱行了禮,轉身告退。
劉肇掩去了悲涼之色,輪廓分明的臉上,就只有天家威嚴,帝王決絕。待到劉慶隻身進殿,他才輕哂笑道:“朕有許久未曾見過清河王了,瞧這樣子,似是又精壯不少。還是你有福氣些,風花雪月,逍遙自在。倒是苦了朕!”
劉慶恭順的行了大禮,澹然爲笑:“皇兄器宇軒昂,龍威不減,臣弟理當敬服。大漢朝在您的統治下越發太平,臣弟才能得享太平。一切不過是仰仗皇兄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