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免問的有些直白。馮芷水自己先不好意思了。“陛下恕罪,妾身的意思是,這位鄧貴人倒是直爽性子,換做旁人,免不了要爲自己開脫。她卻能直言不諱。”
劉肇略點了下頭,望了望面前跪着渾身是水的人。“就因爲雨大便不要捨近求遠,倒也無可厚非。可既然已經入宮了,又爲何要徒步而來,這般的費事?難道,就只爲向朕展示你的悔過之意?”
這話雖然說的平和,但其中的責備之意已經不言而喻。
鄧綏的心口一震,旋即開口:“回稟陛下,臣妾不想捨近求遠,乃是因爲知道,倘若延誤了時辰宮門關閉,便是再難入宮了。臣妾已經得陛下的恩賜,成爲貴人。且臣妾身爲臣女,叔父們千叮萬囑盼着臣女能好好侍奉君上,代爲盡忠。倘若因爲這場大雨,而錯過了入宮的時機,只怕辜負了陛下的厚恩,也無法向母家交代。臣女不得已冒險,由宣城門入宮便是此故。”
她的語調婉轉動人,如同春風一樣徐徐送去旁人耳畔。即便是辯解之言,也說的娓娓動聽。
以至於劉肇並沒做聲,目光與她對視一眼,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違拗聖旨,罪在不赦。臣妾本就應當受罰。徒步而來,只是爲誠心向陛下認錯。臣妾甘願領受任何責罰,只求陛下允准臣女戴罪侍奉,將功補過。”鄧綏的額頭,緊貼在溼乎乎的衣袖上,那涼意竟有些刺骨。
馮芷水心想,巧舌如簧大抵便是如此吧。
明明就是自己犯了錯,竟然還說出了這麼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倒是叫陛下不忍心責罰於她了。“陛下,貴人所言實在扣人心絃,無不是爲人臣爲人妾的誠心。臣妾斗膽懇求陛下,念在貴人一片赤誠之心,就寬恕了這一回吧。”
倒是機靈的很,鄧綏心想,面前的這位女子雖然不是絕色容顏,見風使舵的本事卻堪爲一流。只是,此時,她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和位分。
劉肇幽幽一笑,叫人看不出心思。只取了一顆黑子落在棋盤上。
棋盤上原本就散亂着許多棋子,而這一顆棋子卻落在了許多白子的正中間。
“多謝陛下。”鄧綏恭敬的叩拜。
“謝朕?什麼?”劉肇故意不解的問。
“陛下的黑子落在白子之間,便是告誡臣妾宮中的規矩原本就該黑白分明。有錯當罰,有功則賞,對錯須得一目瞭然。”鄧綏使了點小聰明,擡起頭的時候,發覺皇帝眼中一片澄明之光。
聰明的女子,宮裡一向不缺。
可既聰明又坦白的,劉肇倒是鮮少能見。“那你說說,朕該怎麼罰你?”
“單憑陛下做主,臣妾不敢有任何意見。”該卑躬屈膝的時候,鄧綏絕不敢冒犯。娘告訴過他,身爲女子,能哄得好自己的夫君,日子纔會好過一些。她想,這皇帝便是普天之下最難哄的夫君了吧?
劉肇一時沒了主意,目光落在身旁的馮芷水身上:“芷水以爲,朕當怎麼懲戒這位明知故犯的鄧貴人?”
“
陛下,雨中徒步而來請安,已經着實不易。臣妾瞧着貴人的身子孱弱,不適合再淋雨。倘若做下病根可就難辦了?倒不如罰些別的。”
“哦?”劉肇來了興致:“你說說看。”
“嗯……”馮芷水低下了頭,目光落在鄧綏的袖口上。“鄧貴人的衣裳,手工精巧,尤其是這滾邊的袖口,針法相當精美。如今已是春日,繡院趕製着宮裡女眷的絹履人手不足……臣妾以爲,是不是可以請貴人也幫幫忙,趁着閒暇的時候,也稍微盡一盡心?”
劉肇瞟了鄧綏一眼,又看了看馮芷水的面龐。
馮芷水不解陛下這是喜歡她的建議,亦或者是不滿,心突突跳的厲害。
“甚好。”劉肇最終還是點了頭的。“那便照你說的做。來人,送鄧貴人回加德宮。”
“謝陛下隆恩。”鄧綏沉穩的再次叩拜,臉上並沒有半分欣喜之色,僅僅維繫着恰到好處的馴順。
待她退下,劉肇看着地上那灘水跡,不由勾起了一側脣角:“有意思。”
馮芷水幽幽的掂量這句話,心不禁輕顫。陛下是覺得鄧貴人有意思,還是他對鄧貴人有意思呢?無論是哪種,這鄧貴人都已然引起了皇帝的主意……不可小覷啊。
加德宮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精緻。
一路走進來,鄧綏用餘光小心的打量着。清香名貴的木蘭棟椽,樑柱以紋理雅緻的杏木製成,就連門扉上的花紋,也是清新典雅的圖案,貼着層層的金箔。
鄧綏心道這便是皇帝給鄧家與陰家的臉面罷。
伺候的宮人們早已聚齊在正殿外的廡廊下,冒着雨向鄧綏請安。
鄧綏略略點頭,和藹道:“行過禮便算是見過,你們且先下去吧。”
無棱則將鄧貴人送進了殿中,恭謹道:“貴人淋了雨,怕是要着涼。後廚有鮮姜紅糖,可請丫鬟熬些薑茶驅驅寒。”
對這位鄧貴人客客氣氣,乃是因爲無棱知道,陛下一向賞罰分明,哪怕是對後宮,也寡有徇私。可這一位鄧貴人,違拗聖旨卻能毫髮無損,想來不是陛下有心,就是她有本事。
衝着這一點,他也要忌憚幾分。如今皇后之位空懸,還指不定鳳冠會落在誰頭頂。
“有勞大人。”鄧綏客氣的衝他點了下頭。
小丫頭思柔極有眼色,急忙將預先準備好的銀錢袋子送到了無棱的掌中。“多謝大人一路冒雨相送。”
“謝貴人厚賜。”無棱溫和一笑,接過錢袋:“明日一早,奴才會着人過來,領貴人與後宮諸位妃嬪相見。容後再去製造局。”
“好。”鄧綏目送他出去,才皺眉問道:“思柔,美淑,你們趕緊點算,看看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兩個小丫頭連忙將預先封好在身上的錦囊都摸了出來。
“途中遭了禍,咱們的包袱都被搶走了。小姐怎麼不告訴陛下。分明就是有人不想咱們入宮,小姐爲何能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這是幸虧,陛下並沒有深責於您,不然咱們
不是白白受了兩份苦?人家都差點要了咱們的命,爲什麼還要包庇縱容,讓她們躲在背後偷笑?”
“美淑,別胡說。”思柔連忙打斷了她的話:“咱們是遇上了大雨,才損壞了馬車。哪裡有什麼禍,小姐既然已經吩咐咱們聽話,你可就別再亂嚼舌頭了。”
鄧綏略點了一下頭:“是了。在宮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見着咱們都平安無事,有些話即便是說出來,陛下也未必會深究。反而讓下手之人不安,爲求自保做出更可怕的事情……到時候免不了捲進是非之中,累及自身。所幸你們身上還有些銀子,不打緊。”
“可是不多了。”美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卻又嘆氣:“小姐您忘了那宦官說明早還要領您與後宮妃嬪相見。咱們淋了雨,身上的衣衫帽襪都溼透了,外頭天還沒晴,如何能晾曬。再有,除了您身上這些普通的金銀珠玉,那些搭配朝服的飾物有都被洗劫一空。若是明日連件替換的衣裳都沒有,那可怎麼辦?”
思柔點算過後,恭謹道:“小姐,咱們這裡一共還有三十六兩銀子。”
“三十六兩銀子,怕也只能添置普通的衣裳了。”美淑不知從哪找到了些鬆軟的布,給鄧綏擦了擦手。
鄧綏溫和的說:“我方纔粗粗看了一眼,加德宮上下一共二十六人,其中侍婢十五人,宦官十一人。領頭的兩名分別賜二兩銀子,其餘每人一兩,足夠了。剩下的銀子恐怕還有別的用處,你們先收好。”
“可是……”美淑不免擔心:“小姐您若是連件替換的衣裳都沒有,不是叫人笑話嗎?”
思柔搖了搖頭:“小姐才入宮,若是連打賞宮人的銀子都拿不出,那才真要叫人笑話呢!”
“這可怎麼辦?”美淑急的臉都紅了:“這樣不妥,那樣也不行,這不是叫人爲難嗎?奴婢忽然覺得,那些人沒有下狠手,怕就是等着看咱們的笑話。這侮辱人總比殺了人更解氣。”
思柔也急壞了,可於是急,她就越鎮定:“美淑,宮中不必府中。你不要什麼話都隨口亂說好不好。情況越是緊急,咱們就越得要沉住氣。總不能自亂陣腳纔是。”
“思柔說得對。”鄧綏沉穩的點頭,目光裡流露出讚許之色:“不管別人是什麼用心,咱們都要時刻記住自己的目的。既然進宮揹負着母家的榮耀,爲人臣爲人女,那咱們就得忍。”
她的溫和之中透着堅毅:“只是眼下銀錢短缺,稍後請母家送來就是。宮裡從不缺花枝招展的女子,把這支並蒂玉蓮的簪子拿去。咱們添置衣裳的銀錢就從這裡出。”
“那可不行。”兩個丫頭異口同聲的說。
“這簪子還是三年前小姐芳誕時,老爺特意叫人制的。怎麼能拿去換銀子。”思柔堅決不同意。“小姐,老爺已經……這可是您的念想。”
“不在這簪子。”鄧綏輕輕一笑。
走進來的女子一臉和婉的笑容,端正的朝鄧綏行了禮。“若只是爲了衣裳,那或許奴婢能解貴人眼前的困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