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章德宮回來,陰凌月一言不發的坐在妝鏡前。
身邊伺候的宮婢都被趕了出來,偌大的內寢之中,就只有她一個人。
即便如此,她的心都不曾有過片刻的寧靜,怨恨如同海浪呼嘯,一刻不停的奔涌翻滾。
“皇后娘娘……”安固瞧見莫玢的臉都腫了,指印分明,就猜到皇后有多麼生氣。因此來到門外通傳的時候,聲音格外的輕:“馮貴人求見。”
聽見馮貴人三個字,陰凌月瞬間就惱了:“叫她滾!”
安固嚇得不輕,連忙應聲退下。
莫玢在門外一個字都不敢說。
倒是莫璃這時候正好過來,攔住了安固:“你去讓馮貴人進來。”
“這……”安固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皇后生氣的不行,他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去吧。”莫璃衝他沉着的點了點頭:“我去和皇后娘娘說。”
有陰采女兜着,安固就沒有那麼害怕了:“諾。”
莫璃則自己走到門邊,微微一笑:“小姐,奴婢進來了。”
不等皇后開口,她就推開了門,步子輕緩的走了進去。
“本宮不想見馮貴人。”陰凌月語氣不大好,也不想多說什麼:“你先下去吧。”
“小姐的心思,奴婢如何能不明白。”莫璃走到皇后身邊,提着裙襬跪在了皇后腳邊。像從前一樣,輕輕的爲皇后錘揉小腿。
陰凌月看她這樣,又不免心軟:“你有孕在身,不必如此。”
“奴婢未能爲小姐分憂,只想力所能及的讓小姐舒服一點。”莫璃擡起頭,滿眼真誠:“小姐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再沒有人比奴婢更清楚了。奴婢說什麼都不能看着小姐受委屈。”
她的話音剛落,外頭就是安固的聲音:“馮貴人到。”
“請貴人進來。”莫璃替皇后開口。
馮芷水忙不迭的走了進去,這每一步都走的格外但顫心驚。
“臣妾拜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恕罪。”
看一眼她這幅樣子,陰凌月就禁不住想吐。方纔的怒氣,一下子就涌上心頭。“馮貴人來本宮這裡做什麼?難道不用替陛下侍疾了嗎?本宮見你一面都千難萬難的,你倒是自己走進本宮這裡來了!”
“都是臣妾的錯,還請皇后娘娘恕罪。”馮芷水伏在地上行了大禮,額頭貼着冰涼的手背,一動也不敢動。“臣妾並不敢違背皇后娘娘的旨意,只是陛下吩咐臣妾這麼做,臣妾也不得不遵從。實際上,臣妾是很想給娘娘開門的,只是……”
側過臉去,陰凌月根本就不想聽她說些什麼。
倒是莫璃,一邊替皇后揉捏小腿,一邊笑着問:“馮貴人說是陛下的聖意,纔不能給皇后娘娘看門,也算是身不由己。但既然是奉了陛下的聖意,此時又何必多此一舉來向皇后請罪。難不成馮貴人覺得,陛下聖意並非皇后娘娘的旨意?”
身子一顫,馮芷水後脊樑直髮冷。“臣妾自然不敢這麼想。只是方纔娘娘擔心陛下的安危,而臣妾卻偏偏擋住娘娘未能探望陛下……自覺心中愧對娘娘一番錯愛,這才連忙來向娘娘解釋,乞求娘娘的諒解。”
“你這樣忠心耿耿的對陛下盡忠,本宮有什麼可怨的,如何又能不諒解!”陰凌月沉眉看着伏在地上的馮芷水,心裡恨不得將她撕碎。
然而莫璃的這番苦心,她也不能不領受。
“請皇后娘娘恕罪,請皇后娘娘恕罪……”馮芷水接連的想皇后叩頭,額頭上豆大的冷汗往下落。那樣子十分的狼狽。
“罷了!”末了陰凌月纔算是鬆了口。“可還記得本宮先前對你說的那番話麼,馮貴人?”
馮芷水連忙擦拭去頭上的冷汗,一本正經道:“臣妾記得。”
“記得就好。”陰凌月凝眉道:“本宮不喜歡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這後宮之中,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
這意思再淺顯不過了,今日能擡舉你,明日也能踩扁你。
馮芷水如何不懂皇后的狠辣,連忙拜服:“臣妾當以皇后娘娘馬首是瞻,絕不敢生出對娘娘不敬的心思來。必當竭誠爲娘娘盡力,還望娘娘寬恕臣妾的不當之處。”
“扯遠了不是。”陰凌月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陛下喜歡你在章德宮侍疾,你便留在章德宮就是。其餘的事情,本宮不想再說,你退下吧。”
“多謝娘娘寬恕。”馮芷水稍微鬆了些心:“臣妾不敢叨擾娘娘清靜,告退了。”
目送她出去,莫璃才皺眉輕哼了一聲:“此人雖然有些玲瓏的心思,但畢竟不是能夠相信的。只看關鍵的時候,她仍然舍不下自己的利益便可知。先前因此而得罪了陛下,如今又因此而開罪皇后……這怕這宮裡往後也難有她的立足之地。小姐您能給她一線生機,她自然會安守本分的爲您多做一些事情。”
“是啊。”陰凌月不禁頷首:“你說的對。本宮要碾死她還不容易麼!”
“就讓她欠着小姐您這份不殺的恩情。”莫璃手上的力度剛剛好,捏的皇后很是舒暢。“來日若有什麼用得着她的地方,小姐吩咐就是。對於這種人,物盡其用便好,不必給予信任。”
陰凌月輕輕閉上眼睛,皺眉道:“是啊,本宮身邊就是缺一些能幫襯本宮的人。這也正是鄧貴人的厲害之處……”
從入宮開始,陰凌月就知道這後宮必然是她的。
對所有的妃嬪,不過是鎮壓和馭制,偏偏這個鄧貴人,相當會邀買人心。彈指之間,就讓周雲姬依附在她身側。現下,連姚嘉兒那個賤人也都投誠了。
“小姐不必理會鄧貴人有什麼手段。只要陛下還信任您,那麼鄧貴人即便再會耍花招,也終究不能與您抗衡。”莫璃皺眉道:“陰家若是有什麼不妥之處,陛下會忌憚,防着您也同樣防着她,而鄧氏若是有什麼不軌企圖,那鄧貴人就被動了。”
“你這麼說,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陰凌月斂眸問。
“是。”莫璃如實道:“奴婢一直暗中叫人查探,似乎鄧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陛下幾處調兵,都有裁撤鄧氏兵權亦或者是控制限制鄧氏的意圖。單單看一處,並不能看出端倪。可幾處交織在一起來看,顯然是陛下已經起了防範之意。”
“怪不得!”陰凌月勾起了脣角:“陛下捨得將鄧貴人送出宮去,自己也忽然出宮……”
“是。”莫璃沉着道:“馮貴人自知身份低微,又一向不是陛下鍾愛的妃嬪,如何敢與小姐您作對。不外乎是陛下的要求,她想要替陛下隱瞞出宮的事實,否則哪裡敢這樣違拗您的心意。”
“是啊。”陰凌月饒是一笑:“如此說來,一切就明朗了。陛下爲了能保全鄧貴人才出此下策。還要佯裝出嫌惡的樣子。也是難得陛下能爲她費這樣的心思。”
“鄧貴人出宮容易,只怕回宮也是難。”莫璃的目光透出了冰冷之意:“小姐何不成全了她。”
“到底也是親戚一場,本宮自然會成全了她。不是在皇陵麼!那就好好在皇陵裡面落葬,別出來了。”陰凌月的雙頰透出了芙蓉花般的明媚暖色。
莫璃跟着笑了起來:“憑她的身份,能落葬皇陵也是天大的福分了。”
主僕兩人相視而笑。
“來人。”莫璃召喚了侍婢進來:“把這裡收拾一下,沏皇后娘娘喜歡的茶奉上。”
這個時候,陰凌月的臉色已經好看多了。“對了,那至寒的毒物可查出來了嗎?”
“是。”莫璃沉着點頭:“呈上來。”
隨即便有宮人呈上了一套茶具。
“這是……”陰凌月看着有些眼熟。
“這東西原本收在庫房裡,前幾日才啓用。因着宮裡的擺設都更換了,這套茶具更相襯。”莫璃拿起了其中一隻杯盞,往地上一丟。
杯盞當即就摔碎了,她俯身撿起了一快碎片:“那東西就藏在這杯盞裡。是混合了陶土燒至而成。每次用的時候,藥性就會滲透進茶水,進入體內。索性小姐您只用過兩回。”
陰凌月當真是沒有想到。“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本宮宮中?”
“奴婢也查過記檔,這茶盞說來也是奇怪,歸檔在陛下御賜的幾套茶具之中。但奴婢記得那幾套茶盞的樣式,根本就沒有這套。”莫璃有些愧疚:“肯定是奴婢辦事不盡心,纔會讓人有機可乘,偷龍轉鳳,還望小姐恕罪。”
“罷了。”陰凌月輕蔑道:“往後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仔細些就是。這一套東西砸碎,扔了就好。”
“諾。”莫璃恭順的應下。“奴婢只是好奇,到底是什麼人能在咱們宮裡做手腳。近來宮裡可從沒添過新人,一應的東西也都是各自收着。唯獨娘娘的庫房……”
“咱們能在旁人宮裡安插眼線,旁人就一樣能在咱們宮裡插一根釘子。來來回回,也不外乎就是這些事情。”陰凌月篤定這件事和樑太妃脫不了干係。“樑太妃根本不曾服用本宮送去的毒,至今神志清明。她不曾服用,那就說明她已經知道本宮的心思,如何就不能還擊了?”
“奴婢明白了。”莫璃略微沉思,又道:“奴婢一定設法儘快動手,決不讓樑太妃有機會撫育皇子。”
其實陰凌月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
但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又改變主意了。
“不忙。”略微一想,她微微一笑:“樑太妃到底一把年紀了,做事情也不會如同後宮這些嬪妃們利落。她既然要撫育皇子,那就讓她撫育好了。若是皇子在她手裡出了什麼岔子,本宮倒是要看看她還有什麼顏面活在這世上!”
莫璃垂首,並沒有說什麼。
陰凌月少不得多看她一眼:“你放心,將來你若誕下皇嗣,本宮一定會窮盡一身的力氣,爲他博得太子之位。到時候,你同本宮一起撫育他成才,這後宮裡便不會再有任何阻礙。”
“奴婢卑微,不敢有此一想。”莫璃連忙跪了下去:“奴婢只盼着能將他順利誕下。其餘的事情全憑小姐做主。”
“傻丫頭。”陰凌月已經消了氣了。這時候臉上的笑容格外的溫婉,她握住了莫璃的手,扶她起來。“你這樣忠心耿耿的對本宮好,本宮又怎麼會讓你失望呢。莫璃,你的孩子就是本宮的孩子,本宮一定會讓他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得到他應得的。也總算是彌補你這些日子的委屈。”
說到委屈,莫璃的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
她可當真是委屈極了。
“小姐這樣說,便是折煞奴婢了。”莫璃咬着脣,低着頭,避開了皇后的目光。她不想讓皇后知道,哪怕是現在,她都沒有接納自己腹中的這個孩子。天天盼着算着,希望這個孩子能早些出生。到時候,她就求了皇后的恩典,出宮去。
遠遠的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什麼繼承皇位,什麼權勢榮華,根本和她沒
有半點關係。
陰凌月看到她此時的表現,心裡鬆動了不少。這丫頭果然沒讓她失望,到底是一點都不在意皇恩,不在意身份的。
“好了,陪本宮這許久,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諾。”莫璃恭敬的行了禮:“奴婢告退。”
外頭,莫玢仍然哭喪着臉站着。心裡只覺得委屈極了。
莫璃看了她一眼,輕輕搖頭:“你也別在這裡站着了,回房去敷些藥粉消消腫吧。”
莫玢並不領會她的好意,只道:“是我沒辦好事情,無論收到何種懲罰,我也心甘情願領受。”
本來還想要再勸幾句,可看她那個樣子,莫璃話到嘴邊,終於還是忍了下去。
自此,宮裡安靜了好些日子。
除夕的那一日,團年宴設在了崇政殿。
雖說宮裡到處都張燈結綵,花團錦簇。人人也都滿面春風,可誰都沒有從心底感受到新年的喜悅。不過是陪着其餘人做做樣子。
就連劉肇也沒覺出喜慶來。
“陛下,東西已經送過去了。”無棱小聲附耳,未免一旁的皇后聽見。
劉肇沉首:“知道了。”
陰凌月雖然沒聽見什麼,但從陛下與無棱謹慎的樣子就能猜出,一定是和鄧貴人有關的事情。“陛下覺得這歌舞可有興味嗎?臣妾怎麼覺得陛下似乎提不起興致來?”
周雲姬不免有些尷尬,臨了了,皇后讓她安排歌舞助興,既不能張揚奢華,又不能掃興。左思右想弄了這麼一出,還是讓皇后百般挑剔。
“是臣妾沒能做到盡善盡美,還請陛下恕罪。”
“並非如此。”劉肇擺一擺手,歌舞既停。“先前風寒,朕的身子沒好利落,有些不勝酒力。歌舞雖不錯,只可惜朕此刻無心一賞,倒是想和你們好好說說話。”
“是。”陰凌月笑着垂下了眼眸。
“這一年宮裡的事情不少,朕知道你們也都疲倦了。既是新春,該樂呵就樂呵,該宮裡該添置些什麼也儘管添置。此事就交給皇后料理。”
“臣妾遵旨。”陰凌月笑着答應,也免不了多說幾句奉承的話:“陛下政事勞碌,心裡卻始終記掛着後宮姐妹,着實是臣妾等的福分。”
皇后這麼說了,後宮的妃嬪們自然得隨聲附和,於是衆口一聲,齊齊道:“臣妾等謝陛下厚愛,感沐聖恩。”
“你們都是朕身邊的人,朕自然要記掛着你們。”劉肇端起了酒樽:“朕同你們共飲此杯,以示慶賀。”
“敬皇上。”妃嬪們端起了面前的酒樽,與皇帝一同飲下。
劉肇滿心暖意:“朕瞧着幾位公主身子硬朗,個個活潑可愛。皇子也健康強健,便知道你們這些爲孃的成日裡有多花心思。朕特意準備了一些禮物賜予你們,獎賞你們誕下皇嗣之功,撫育皇嗣之勞。”
言罷,便有侍婢魚貫而入,捧着各色的賞賜呈於幾位貴人面前。
“多謝陛下恩賞。”
得了賞賜的貴人皆是一臉的喜氣。
劉肇側目瞥了無棱一眼,無棱連忙從身後的內侍監手裡接過一個錦盒,走到周雲姬面前停了下來。
周雲姬不禁納悶:“陛下,這是何物?”
“你不光要照顧保兒,還要照顧興兒,着實辛勞,理應多得一份。”劉肇很是歡愉道:“這是朕特意爲你選的,看看可還喜歡?”
“多謝陛下。”周雲姬接過那個錦盒,打開一看不由得一愣:“這是……夜明珠。”
這夜明珠圓潤碩大,殿上雖然供着數十盞燈,卻依舊閃爍着幽然的光芒。如同握在手裡的一顆星辰。
“喜歡嗎?”劉肇眸子裡皆是暖意。
“臣妾很喜歡,多謝陛下恩賞。”周雲姬享此殊榮,只覺得心中惴惴。忽然陛下就對她這麼好,恩賞了這顆夜明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喜歡就好。”劉肇示意她平身。
陰凌月臉上有些掛不住,卻謹慎的維繫着寬厚的笑容:“陛下如此恩賞諸位姐妹,還望諸位姐妹再接再厲,多爲陛下誕育皇嗣,爲咱們大漢開枝散葉。”
“謹遵皇后娘娘吩咐。”衆人又是向皇后行了禮。
“罷了,朕有些乏了。”劉肇看了看天色,道:“時候尚且還早,既然歌舞已經準備,你們便慢慢觀賞吧。”
“陛下……”陰凌月緊跟着起身,想陪同皇帝一塊離開。
哪知道她還沒開口,就聽見皇帝喚了一人。
“若瑩,你隨朕來。”
王若瑩喜出望外,連忙應聲,隨着皇帝離開了崇政殿。
廖卓碧最先落座,端起了面前的酒樽一飲而盡:“娘娘,陛下既然說這歌舞好,那咱們就再看一會吧!”
陰凌月強打起精神,笑着頷首:“也好。左右都準備了這麼些日子了,不看也着實可惜。”
“那就繼續吧!”廖卓碧搡開糖兒的手,自己給自己斟了酒:“陛下不勝酒力,可臣妾卻覺得這酒乃瓊漿玉液,還真是正喝出了滋味來!”
這麼好的日子,送陛下的心上人去見閻王,這可是皇后的主意啊!
廖卓碧心想,往後陛下再過這樣好的節日時,會不會想起那個可憐的女人,如同今日一般失了興致。
也飲了一杯酒,陰凌月不動聲色的看了廖氏一眼。
終究得如此,這事情才能夠徹底瞭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