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嘉兒氣鼓鼓的瞪了鄧綏一眼,流蘇的耳墜子晃的有些亂,就如同她此時此刻的心思一般。攥了攥拳,忍住了心底的怨恨,她邁着輕快的步子走到陰凌玥身邊。
“表姐,您有身孕不便操勞,時候也不早了,嘉兒這就送您回宮歇着。”
心裡越生氣,陰凌玥的表情就越平淡。她不置一詞,緩緩的站起身子,只對姚嘉兒淡淡點了點頭。
姐妹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嘉德宮正殿。
周雲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方纔明快的臉色早已不復存在,額頭上的冷汗到了這個時候纔敢冒出來。
“多謝周美人。”美淑恭敬的朝她一拜:“若非今日周美人替奴婢說話,只怕這事情也不會這麼輕易就了了。”
“你知道便好。”周雲姬擡起頭,看着美淑。“你這性子,若是再不收斂,只怕害死了自己還要連累鄧貴人。鄧貴人以貴人的位分入宮,不知道招來多少記恨,你可倒好,還偏偏要逞風似的惹麻煩,是怕人家揪不住小辮子嗎?”
原本美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這回的事情,當真是驚着她了。
生死一念之間,險些她就成了刀下亡魂,怎麼能不怕。這一怕,也自然就懂得收斂了。“美人教訓的是,從前是奴婢將事情想得簡單了。”
鄧綏這時也才放下懸着的心,後背早就溼透了。“美淑,我說過多次,宮裡不比府裡,能叫咱們恣意妄爲,由着性子來。你偏不信,這一回,可真是死裡逃生,往後再不許這樣莽撞任意了。”
“諾。”美淑含着淚點頭:“多謝小姐今日救命之恩。”
“罷了。”鄧綏衝她擺一擺手:“你也驚着了,趕緊去泡個熱水浴,回去好好歇着。有什麼話,不妨明日再說。”
“諾。”美淑朝鄧綏叩了個頭,才含着淚退了下去。
彼時,妥冄已經備好了熱茶送了進來。
鄧綏溫和的說:“多謝周姐姐解圍。只是姐姐何苦這麼做,無疑是與那陰貴人撕破了臉。往後姐姐在宮中的日子,怕是要難過了。”
“無妨。”周雲姬寡淡一笑:“我不這麼做,她不是也沒放過我嗎?既然左右都是死,我憑什麼叫她舒心。”
端起茶抿了一口,倒不是很燙。
周雲姬索性仰脖灌下了整杯水,跟着嘆了一聲才道:“我可是把我和保兒的性命,都交託在鄧貴人您的手上了。無論如何,您不能叫我輸。我能輸,可是保兒不能。貴人可明白我的意思嗎?”
鄧綏自然是明白,可她的苦楚,有哪裡能說得出口。
她本來就不是心甘情願入宮的。無非是爲顧及叔父的期望,和母親的安危。現在皇帝多少知道一些她和清河王的事,稍微不慎,她的下場,要比得罪陰貴人的周氏慘得多。
“貴人怎麼不說話?”周雲姬心裡不踏實。“莫非是您根本就沒有把握跟那陰貴人抗衡?”
“我是怕周姐姐一時氣憤,押錯了寶。”鄧綏有些愧疚的看着她:“陰貴人背後是陰氏一族。而我母親也是陰家的女兒。我若要與陰家爲敵,只怕既傷了母親的心,也爲鄧氏樹敵,牽一髮動全身。”
周雲姬想說什麼,又將話嚥了回去。
可不說,這心裡又憋得慌。“鄧貴人啊,我稱你一聲鄧妹妹吧。妹妹呀,你是顧及陰家了,可是她那個陰家的女兒,又可曾會顧及你?別的不說,只說今日這檔子事。倘若不是有陛下護着你,她們可曾會因爲陰家的血脈而放過你嗎?”
周雲姬連連嘆氣:“我這麼說的意思,並非是爲了保全自己,而慫恿你非得和陰貴人爭。樹欲靜而風不止,身在是非之中,即便你沒有謀害旁人的意思,你處的位置,就已經威脅到旁人了。不去爭不去逗,最終就只能任人擺佈,鄧貴人您細細想想,我說這話是不是在理!”
她的話的確在理,鄧綏連連點頭:“周姐姐說的是。”
“這後宮之中,或許我是最明白鄧妹妹的人了。”周雲姬苦笑了一下:“倒不是自吹自擂。當初入宮,便是沒有想過要與誰爭什麼高低。卻也是因爲年少氣盛,做了不少顯露鋒芒的事情。尤其是當初有孕,爲了保住我的孩子,費了不少心思。也正是因爲如此,纔會被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覺得若是不利用我這份才智,當真是可惜。御花園那件事情,我便是受人指使才這麼做的。當日妹妹你寬容,非但沒有與我計較,也沒有追究刁難。我即便再不聰明,也懂得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可善惡倒在其次,若是不能保全自己,不能保全自己身邊的人,那這份良善便也沒有什麼意思了。妹妹你如今的心境,大抵等同於從前的我,究竟該如何取捨,妹妹還是要想想清楚纔好哇。”
“多謝姐姐指點。”鄧綏覺得她這番話坦誠,也不無道理。想必是這些年熬在宮中,沒少吃隱忍的苦頭。“時候不早了,姐姐早點回去歇着。往後的事情,咱們從長計議。”
“也好吧。”周雲姬也費了不少神,這時候當真是覺得身心俱疲。“我也得回去,好好陪着保兒了。其實…
…說句沒有骨氣的話。若不是她們將魔爪伸向了保兒,任憑她們怎麼欺負我,我都不會反抗的。這一生,入宮了便知道沒有什麼夫妻情長,廝守到老的話。有的,也許就只是這麼一個女兒,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是我的命啊。我的母家、族人,倘若知道我不濟,只怕馬上就會把我棄如敝履。唯一能讓我心暖的,就只有我的女兒。鄧貴人,不瞞你說,爲了她,我什麼都做得出來,什麼都不怕。這也是支撐着我活到現在的力量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鄧綏總覺得周雲姬話裡有話。那個意思就是,她根本不在意與皇帝的情分,不在意什麼恩寵位分,也許,她心裡也住着個別人。入宮的無奈,終究無法扭轉,才只能守着女兒,也只想守着女兒過下去。
“姐姐的話,我都聽進去了。”鄧綏溫和的衝她點一點頭:“姐姐放心,我會盡我所能,向姐姐一樣保護大公主。”
“多謝你。”周雲姬抹了把淚,匆匆的離去。
妥冄走過來扶起了鄧綏:“這一日,貴人可是累壞了。奴婢準備了熱水給您沐浴去去乏。過後好儘快歇着。明日還要籌備竇太后生忌的事情。”
“是啊。”鄧綏點頭:“也是真的不能再耽誤了。”
她其實什麼都不想管,什麼都不想聽。最好是能就這麼靜靜的睡過去。
跟着的好幾日,鄧綏都沒見到皇帝。因爲身子疲倦,操持的事情又多,她連永樂宮都沒有過去。
眼看這一日就是竇太后的忌日了,清晨時分,她接到一封密信。
信上的字跡她從來沒有見過,但是內容卻着實讓她震驚。
“怎麼了貴人?”妥冄見她臉色不好,少不得關心幾句。“是不是府中有事?還是……”
“這封密信上指明,我叔父表面上忠於陛下,實際暗通款曲,曾私下與竇氏一族勾結。”鄧綏的心突突的跳的很快。“還叮囑我千萬不要操辦竇太后祭奠之事,否則朝中必然有人彈劾鄧氏一族,控罪便是勾結叛臣,密謀造反……”
“這怎麼可能?”妥冄堅決不信鄧氏一族會如此糊塗:“倘若真有此事,當年陛下拔出竇氏一族之時,也不可能輕易繞過其黨羽的鄧氏一族。可貴人一家,並未被牽涉其中,非但沒有受到禍連,反而還蒸蒸日上。奴婢實在不懂,這信的用意。”
沒有憑據的事情,鄧綏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暫且不說此人的用意,只說今日的祭奠之事。你叫人盯着去辦,如今籌備的怎麼樣了?”
妥冄邊想邊道:“奴婢按照貴人的吩咐,一切按照宮規操持。竇太后雖然有百般的不是,但畢竟撫育陛下,勞苦功高。陛下雖然厭惡竇氏一族,但依舊許以太后的尊榮,想必在陛下心裡,也是很難割捨這份母子之情的。只是,奴婢沒有把握這麼做,會討得陛下的歡心。”
“既然是依照宮規操持此事,就沒有什麼不妥了。”鄧綏皺眉:“去把這告密信焚化。不要留下半點痕跡。”
思柔連忙上前,接過絲絹:“奴婢這就去。”
“貴人,陰貴人身邊的安固求見。”鞏臺站在門外,恭敬的通報。
“讓他進來。”陰凌玥使了個眼色。
思柔連忙收好了那塊絹子。
“奴才拜見鄧貴人,貴人長樂未央。”安固行了大禮。
“平身。”鄧綏沉眉看着他:“你這時候過來,可是陰貴人有什麼事情?”
“回貴人的話,今日乃是竇太后的生忌。因着貴人有孕在身,諸多不便。還請鄧貴人陪同陛下前往竇太后的梓宮祭奠。”安固垂首稟述。
當然,他僅僅是陳述了這番話,並沒有半點商量的意思。
“告訴陰貴人,請她放心。”鄧綏也明白,這是陰貴人故意不出席。看來今日,是真的會有事情發生。鄧綏心裡很不踏實。
“奴才告退。”安固適時的退了出去,眼底那一抹得意的流光,被妥冄看的清楚。
“貴人,反正您身子也不適,這些日子一直病着,倒不如咱們也推賴躲懶,就別去祭奠了?”妥冄心想這算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怕鄧貴人不肯答應。
果然鄧綏搖了搖頭:“陛下早就將這件事情交給我來操持,現在才婉拒,未免太失分寸。而且別人當真花了心思,想玩些陰謀,也不是躲懶就能躲掉的。時候也差不多了。”
鄧綏看了看窗外,深吸了一口慢慢站起來:“妥冄,陪我去換素服。這就前往梓宮等候陛下前來祭奠。”
“諾。”妥冄無法,只能是點頭答應。
美淑因爲昨天的事情,心裡一直過意不去。這一日也沒有什麼精神陪着小姐,隨行伺候。
鄧綏怕她胡思亂想,再生出什麼禍事,就留下思柔在一旁陪伴。也順道打點宮裡的事情。就只讓妥冄陪着她,匆匆前往梓宮。
心懷崇敬之意,天色也還算早。鄧綏一行人是徒步前往,並未乘坐輦車。
半道上,清河王劉慶攔住了她的去路。這叫鄧綏心裡更毛躁了。
“鄧
貴人。”
“清河王有禮。”
當着奴才的面,兩個人見面還是保持着得體的禮數。
“鄧貴人一身素服,莫不是要去梓宮?”劉慶沒兜圈子,直接相問。
“清河王所言不錯,陛下將祭奠之事交給臣妾打理。臣妾自然要早些過去,未免疏失。”鄧綏無心與他攀談,垂首道:“因有事在身,實在不能多留,還請清河王見諒。”
劉慶皺眉,冷着臉道:“竇太后也是本王的嫡母,前往祭奠是必須之禮。鄧貴人與本王可一道而行。”
“這怕是不便吧。”鄧綏婉拒他的好意:“時辰尚早,王爺可以在御花園走動走動,晚些時候再過去。臣妾未免疏失,要先行一步打點着。”
“別去。”劉慶壓低了嗓音,衝她皺眉。那意思顯然是希望她不要被捲進這是非之中。
“告辭。”鄧綏沒有領情,溫婉的行了個禮,便帶着妥冄等人匆匆的走了。
只留下劉慶一個,孤零零的看着她的背影。
“入宮之後脾氣也見長,怎麼就這麼犟呢!”劉慶拿她沒轍,可又忍不住擔心。“你就不能叫人省心嗎?”
無棱快步走進了殿中。
劉肇擡頭看了他一眼:“說吧。”
“清河王一早就入宮了,正如陛下所料,的確是等在半道上。”無棱不敢隱瞞,一字一句說的很是清晰。
“鄧貴人呢?”劉肇更想知道的是下文。
“鄧貴人先行一步,前往梓宮打點。清河王並未同行。”無棱心想,如果陛下真的那麼在一鄧貴人,何不一早去嘉德宮,與鄧貴人一道前往梓宮。也就斷了清河王的念想了。
劉肇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心頭微微一沉。
“讓人去準備素服吧。”
“諾。”無棱轉爲瞟了一眼等候在殿外的秀吉。
秀吉會意,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如此,劉肇也就不做聲了。他心裡一直在掂量,這鄧貴人在清河王心目中的分量。倘若不是二度冊封,執意讓她入宮。會不會三年守喪期滿,她便要成爲他的妻子了?
有些好奇,也難免有些猜忌,這鄧貴人心裡,又怎麼看待清河王的呢?
鄧綏仔細查看了梓宮裡的佈置,的確妥冄很盡心,處處得當。雖然是依照宮規行事,可也不乏人情味,整個梓宮看上去並不是那麼冰冷冷的,反而略顯出了淡薄的思念之意。
“貴人再等一下,陛下就要到了。”妥冄看了看時辰,道:“幸而這次的祭奠,就只有陛下與清河王。否則應對起來,要比現下更千頭萬緒。”
“是啊。”鄧綏也是慶幸。“但願一切太平。”
她的話音剛落,就聽見無棱的聲音,聖駕到了。
鄧綏就着妥冄的手,徐徐往外走。
劉肇一身素服,行動帶風。
“拜見陛下。”鄧綏恭敬道:“時辰正好,陛下可以入內祭奠。”
“嗯。”劉肇看見她的一瞬間,心裡就不那麼舒暢了。腦子裡情不自禁的就閃過了她和清河王見面的一幕,眉心不由得一緊。
銅盆裡,火苗吞卷着黃紙,煙霧繚繞。
才走進梓宮,劉肇便覺得氣味嗆人。
無棱接過了侍婢遞來的香,恭敬的呈於皇帝面前。
皇帝雙手接過香,跪拜行禮後,親手將三支青煙徐徐的香,敬於竇太后靈位前的鎏金香爐之中。看着靈位上的字跡,心中無限感慨,一晃三四載,他便是隻能這樣陪竇太后說說話了。
“拜見陛下。”劉慶在這時候走進來,臉色同樣陰沉。
“你來了。”劉肇沒有回頭,只是平靜的問了這麼一句。
“臣弟早早便入了宮。未免打擾陛下,便在前往梓宮的路上候着時辰。”劉慶也從奴才的手裡接過了香,照樣是叩拜之後,預備敬香。
可皇帝站在靈位前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讓開的意思。
他皺眉,立在身後沒有動彈。
而鄧綏也是一臉哀容的立在一側陪伴,並不多言。
“竇太后與朕的事,你再清楚不過。”劉肇忽然開口,這語氣聽着就讓人有些不自在。
劉慶一時沒有開口,畢竟說清楚和不清楚,都是不妥當的。
“朕的親孃,乃是樑貴人。竇太后這嫡母將逼死了朕的親孃,奪了朕撫育在側。而朕,卻是在親手鏟除了竇氏一族之後,才得知自己的身世。這麼多年,朕便像是被人操控在人手裡的傀儡一般,笑着喚殺母仇人孃親,即便是她如今入土,朕還是要尊她爲太后,在她的生忌祭奠以表哀思。那朕的親孃在九泉之下,又當如何自處?”
這番話,聽得劉慶心驚肉跳,少不得皺起眉頭:“陛下,死者已矣,無論如何,也都是前塵舊事了。您如今富有天下,獨掌乾坤,又有誰會揪着過去的事情胡言亂語。”
“是麼?”劉肇根本就聽不進去。轉過身的一瞬間,鎏金香爐嘭的一聲被他拂袖掃倒在地。“鄧貴人,你可知罪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