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峰兀立,煙籠縹緲,仍是雨時景緻。
山腳下的石碑上刻着“無妄峰”三個遒勁大字,一條崎嶇的石階小徑纏繞着山巒蜿蜒而上,兩旁挺立着濃陰蔽天的蒼松,盤旋曲折着直通往山頂。
無妄峰所處位置不算郊野,加之山上風景旖旎,平素人煙頗盛,不過此刻因着春雨紛紛,倒是人煙鮮見。
小雨潤如酥,清新淡雅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兩抹纖勻的青影沿着翠柳掩映的石板路漸趨而至,正是徐長吟主僕二人。
路上溼漉漉的,沾溼了鞋履裙裾。娉望撐着油紙傘,昂首望了望晃若聳立於雲端的山峰,“小姐,這細雨天上山路不好走,要不等雨停了再上山去?”
徐長吟亦擡眸看了看山上,“若是娘遣人來,怕是會穿了幫,與師太打過招呼,也能落一落心。”
見她這麼說,娉望也不好再說甚麼,扶着她往山上走去。
主僕二人行了片刻,驟然聞得高處傳來一陣呼救聲:“來人啊!快來人啊!”
“小姐,好像有人在呼救!”娉望狐疑地朝山上望去。
徐長吟挑眉提眸,往山上望去,林木遮目,石階蜿蜒。待再走幾級,呼喊聲越來越清晰。而她也瞬即看見丈餘遠的一株松柏樹下,有二名婦人一坐一站地狼狽的躲在樹下。
坐着的婦人素衣裝扮,靠着松柏樹,神情痛楚,似是受了傷,站着的灰衣婦人則是滿臉焦急的四處張望着,顯然是想瞧瞧有無人來。
“小姐?”娉望忙看向徐長吟。
徐長吟不是好管閒事的人,然此刻遇着兩名有難的婦人,她也硬不下心腸不去搭理,遂加快了步子往上走去。
細雨聲中,灰衣婦人聽及石階下傳來細碎的聲響,她滿臉焦慮的轉頭望去,立時望見沿階行來兩名女子,因着油紙傘遮目,一時也瞧不清她們的模樣。
“二位姑娘,且留步!”灰衣婦人面色一喜,當即起身朝徐長吟主僕迎去。
徐長吟從紙傘下探出秀顏,偏昂起首凝望向灰衣婦人,澈如清泉的雙眸透着溫潤的光澤。她微微掀起嫣脣,逸出嫋嫋的清音:“敢問出了何事?”
灰衣婦人懇切而焦急地說道:“有勞姑娘相詢,我家夫人扭傷了腳,一時半刻行不動路。不知能否請二位姑娘照顧我家夫人片刻,待我尋了人來即可!”
徐長吟順聲朝那倚坐於翠碧松柏之下的素衣婦人瞧去。就見那素衣婦人約莫四旬年歲,曲眉豐頰,頗見福態,微闔着雙目,呼吸略顯急促,面色雖見蒼白卻依然透着平靜與慈和。一襲素色裙衩不見華貴,腿上綁了條絹帕,帕子已見紅,衣裾之上也沾了不少泥土,可絲毫無損於她渾身散發的雍容氣息。
徐長吟睨向煙雨朦朦的山峰,轉首對娉望吩咐:“娉望,你隨大娘快上山去,山路溼滑,多護着一些。”
娉望自是點頭,灰衣婦人趕緊道了謝,轉身行至素衣婦人身側,淺聲低語了幾句。
徐長吟的目光挪向素衣婦人,那素衣婦人亦睜眸朝徐長吟主僕望了過來。就見素衣婦人嗓音微現虛弱的道:“有勞二位姑娘。”話落,她又對灰衣婦人叮囑一句,“不要驚擾了。”
“是!”灰衣婦人謹慎應聲,也不敢耽擱,當即攜上娉望往山上急行而去。
細雨不見停歇,紛紛灑灑地將山巒洗盡,盡露翠顏。
徐長吟繡履輕移,在素衣婦人身旁挑了處乾燥的草叢席地坐下,也未顧忌草地污了裙衫,倒是灑脫自在。
素衣婦人疲累的臉上微現詫異,不覺朝她多睇了幾眼。
徐長吟取出絹帕,指住婦人腿上已被染紅的帕子,衝她一笑:“夫人,不若讓我替您換條帕子。”
素衣婦人驟然有些失神的盯住徐長吟的笑靨,良久才溫和的道:“有勞姑娘了。”
徐長吟笑了笑,輕柔地解下血帕子。素衣婦人受的傷不算重,可因是傷着腿,確也不良於行。她手腳利落的包紮好,心頭倏地憶及,這幾日她倒是接連遇着受傷的人。前次是燕王,眼下的這名婦人似也非尋常婦人,也不知是什麼身份。
如此思來,她不禁瞟向素衣婦人,卻不期然對上了素衣婦人同樣若有所思的眼神。
二人四目交接,皆是一愣,隨即相顧一笑,心頭莫名涌上了一股親熟之感。
“夫人何以在這雨天來無妄峰?”徐長吟繫好帕子,偏首笑問。
素衣婦人聞言朝山峰望去,臉上掠過一陣感傷,嘆息而道:“故友居於此,特來相見。姑娘來無妄峰又是所爲何事?”
“無妄峰風景秀麗,便來此賞一賞景。”徐長吟輕描淡寫的一語帶過。
素衣婦人淡淡笑道:“無妄峰地處偏隅,平素雖說人煙頗盛,卻也不適宜女兒家孤身前來。”不知爲何,她對眼前的秀氣女子有幾分莫明的喜歡。她渾身透着書卷氣,穿着打扮稱不得富貴,卻也絕非小戶人家所有,若非大家閨秀,也該是書香門第。可她的行止卻有悖其表,甚是不拘小節,見多了端莊秀雅的大家女子,對這樣的女子不免有幾許興趣。
“多謝夫人關心。”徐長吟對她的善意勸告置以一笑,隨口問道,“無妄峰上只有座太暉觀,夫人的故友可是觀中之人?”
素衣婦人神情中又自浮露一抹傷感,“我與觀主相識多年。”
徐長吟瞭然,“原來夫人是永慧師太的舊識。”
素衣婦人聽言,頗是意外:“姑娘也認得永慧師太?”師太深居簡出,鮮與外人交,這年紀輕輕的女子何以認得?
徐長吟婉婉一笑:“幼時常隨母親去觀中,師太多有照拂。”那時,她的母親還在世,每每初一十五,母親便會攜她到廟裡敬香。到了後來,便只有她一人來……
素衣婦人眉宇間掠過一絲訝異,忽而嘆道:“姑娘怕是還不知師太業已圓寂吧!”
徐長吟驀然吃了一驚,失聲道:“夫人此話當真?”永慧師太可謂是自小看着她長大的,她旬月便會去探望,此次離上次而來也不過一月,怎會發生這等事?
“豈會以此戲弄姑娘?”婦人搖頭嘆息。
徐長吟得以肯定,頓時雙眸一澀,落下淚來,心中更涌起濃濃的難受。婦人見她哀傷模樣,也自傷心。
一時間,二人皆是默然未語。隔了良久,徐長吟方拭去眼角淚水,悵然的嘆出了聲:“當真是世事無常,竟未能來送師太一程。”
素衣婦人眸光不見深銳,卻是將她細細打量了許久。這女子年齡輕輕,與永慧師太卻似感情甚深厚,當真是像相識多年似的。
就在此時,山階上急奔下一行人,卻是娉望與那灰衣婦人引頭在前,後頭跟着數名女尼。
素衣婦人收回目光,“此番得蒙姑娘相助,甚爲感激。”
徐長吟仍是心頭難受,搖首道:“夫人客氣了,小女子並未做甚麼。”跑腿是她家娉望,她不過在此陪伴,也因而知道了師太圓寂之事。
“不知姑娘過幾日是否賞面,屆時再謝過姑娘。”素衣婦人甚是熱心。
徐長吟婉拒道:“夫人實無需客氣,還望夫人能早日復愈纔是。”
素衣婦人也不強求,遂又問道:“未知姑娘芳名?”
徐長吟與這婦人也算是投緣,當下一指數株蒼松間的桑樹:“小女子姓徐,小字荑桑,夫人當如何稱呼?”
徐荑桑!素衣婦人若有所思,徐徐道:“我姓馬,徐姑娘喚我馬伕人即可!”
雨勢已收,雲層散去,天地間漸漸明朗起來,山巒間的翠木碧草沾露染珠,灼灼耀目。
徐長吟目送載着馬伕人的馬車揚塵而去,娉望奇問道:“小姐,您可知這位馬伕人是何身份?”
徐長吟收回眸光,知她話中有意:“怎麼了?”
“先前那蕭大娘方對觀中的師太提及馬伕人受了傷,師太們頓時大驚失色。瞧師太們的態度,對馬伕人實在是太恭敬了,定然非尋常人家。”娉望愈說愈疑惑,“可若是大戶人家的夫人,又怎會只攜一個婢子就來這裡?這上山下山的路也不大方便……”
徐長吟打斷了她的絮絮叨叨,擡眸望向山頂,心中又生感傷:“無需管得那些,上山去吧!”
萍水一相逢,她不曾吐露真實身份,又何需去追探旁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