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雨襲。
如珠雨滴擊打着青色琉璃瓦,發出“啪啪”地聲響,其間隱約夾雜着嬰孩的啼哭,讓雨夜顯得甚爲喧鬧。
擰着藥箱的劉丹瑤被娉望火急火燎的拉至東園,才至寢臥外頭,她便聽見了淮真“嗚哇嗚哇”的哭喊聲。
一進寢臥,入目即見身着單衣的徐長吟正不住哄着啼哭不停的淮真。她雙眸紅腫,眉目間佈滿憂切與無措。無論是劉丹瑤,還是娉望,都是頭一回見她露出如斯神情。
徐長吟一見略有怔忡的劉丹瑤,立即急聲道:“淮真睡前還好好的,半夜卻突然啼哭起來,身上又燙得厲害,怎麼哄也不行。”
劉丹瑤心神一收,趕緊上前,搭手在淮真的腕脈。淮真握着小拳頭,小臉上浮着一層不正常的紅暈,豆大的淚珠如泉涌,小嗓子已哭得有些啞了,着實令人心疼。
不多時,劉丹瑤放下手對憂心忡忡的徐長吟說道:“娘娘不必太擔心,小郡主只是有些發熱,但並不嚴重,我這就去燉盅藥,服下後就沒事了。”果真是血脈相連,淮真只是略有不適,便讓素來冷靜穩重的徐長吟焦急如此。
劉丹瑤如此相告,徐長吟總算略微鬆了口氣,但心底並未覺得好受,她低首看着哭泣不止的女兒,只覺心尖都被擰得生痛,恨不得生病的是自己。
劉丹瑤做事也利索,轉身出去弄藥。就在一出一進之間,一陣帶着雨水氣息的涼風捲入了房中,旋即就聽娉望等人低呼一聲“王爺”,徐長吟聞聲掀眸,赫然已見朱棣僅披外裳的來了,他沾染雨水的面龐上是掩不住的擔憂。
一見他,不知怎地,她眼底立即涌上了淚花。不過,她迅速偏首拭去,未讓朱棣覺察。
“淮真怎麼了?”朱棣劈頭就問,撂袍坐在榻邊,疼惜不已的看着仍然哭得聲嘶力竭的女兒。
“劉姑娘說淮真是受了熱,幸而不大嚴重。”徐長吟的語氣不冷不熱,心裡頭對他有絲怨憤。女兒夜半不適,他卻這時纔來。不過,她也知怪他不得,因爲她並未派人去通知他,他這會纔來並不奇怪。可是,儘管有這客觀原因,她心底仍不舒坦。可一見他夾風裹雨的模樣,心裡又不覺軟了些許。
朱棣看眼雙目紅腫的她,似乎也知她的心思,並未多說甚麼。他溫柔的拭去女兒臉上的淚水,輕聲哄着。也不知是哭得累了,還是有了爹孃相伴,淮真漸漸止住了啼哭。她純真的大眼淚霧朦朦的望着他們,那麼脆弱無辜,伴隨着細細的抽咽,讓朱棣與徐長吟是心疼到了骨子裡。
徐長吟要喂淮真喝水,然淮真就是不願張嘴。朱棣遂而沾溼淨帕,潤一潤女兒乾乾的*瓣。
幸而劉丹瑤備藥極快,不多時便將藥端了來。藥裡用了味*,甜香誘人,淮真倒也未如喝水般抗拒,而是小口小口的吞嚥下。等喝完藥,她終於平靜了許多。
朱棣極有耐性的哄着她,未過多久,淮真終是睡着了。
等她安穩睡下,衆人莫不鬆了口氣。尤其是徐長吟,此時才覺吊在嗓子眼的心復歸了原位。她拿起帕子,也不假他人之手,輕柔的擦拭淮真汗溼的小身子。
朱棣在旁凝視着她,揮了揮手示意劉丹瑤等人退下。一干人識相,施罷一禮,悄步退出了寢臥。
夜已深沉,雨勢似也漸弱了。
徐長吟對周遭的動靜渾無所覺,只是滿心滿眼的看着淮真。朱棣起身取過一件披衣,溫柔的披在她的肩上。她這才施捨給了他一記目光,低聲道:“王爺過些時候就要進宮,且回房歇息一會吧!”
朱棣微微攏眉,她這般生疏的態度令他十分不快,“如果明祿未前去向我稟告,你便不打算告訴我淮真病了?”他如她所願兩日未回東園,並不代表不曾關注她的動靜。這二日,她倒是過得自在。傍晚時分,她將他的東西送至西園,用意較前日更爲明顯。她推開他推的如此不在乎,眼下竟連女兒的事也要摒除開他。這的女人,是越來越“囂張”了。
對他的質問,徐長吟未露不安,而是收回眸光,替淮真掖着衾被,雲淡風清的道:“夜已深,我不便打擾。”
當淮真哭鬧不止時,她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可是,她未派人去通稟他。當淮真難受,她手足無措時,第一個想到也是他。可是,她終只吩咐娉望請來劉丹瑤。她也不懂何以排拒他在外,只是她一想及他眼下在西園,便心生慍氣,以致不想見他,更不想知會他。西園是她給他機會去的,可是到頭來,她不舒坦、不高興。隱隱之間,她明白自己其實更想看到的是,無論她將他推得多遠、給他多少機會,他都會留在她身邊,而非順水推舟走出她的視線。她越來越不喜這樣的自己,既想做大度的爛好人,又在心底埋怨不滿。這左右矛盾且虛僞的心態,剝離了她的灑脫,令她變得自私自利又小肚雞腸。
朱棣的眉頭攏成了八字形,語氣莫測:“不便打擾?可還有更好的理由?”
徐長吟抿了抿脣,“這話又不假。”
朱棣銳目眯緊,又聽她說道:“等淮真病好了,我想帶她出城住些時候。”盡日在府裡,也令人憋悶,另外她需要離開清醒下。
“可知自作聰明的人很令人生厭?”朱棣眼底捲起了一陣怒火,口吻卻冷若寒霜。
徐長吟心絃輕顫,好吧,她知他是在說她!她就是自作聰明不惹人喜又如何?她容色無表,淡聲說道:“生厭便生厭吧!”
她的滿不在乎讓朱棣面容更冷,他倏地起身,攫住她的手腕,二話不說的將她自榻旁拉至了扇屏外。徐長吟不想驚醒女兒,也未掙扎。
一到屏風外頭,她掀脣欲語,朱棣卻未等她出聲,猛地攫住她的下頜,毫無預警的低頭吻上了她口是心非的櫻脣。他的動作並不溫柔,更是懲罰似的咬着她的下脣,讓她吃痛低呼了一記,並迅速推開了他。
“外頭就如此吸引你?”儘管朱棣離開了她的脣,但並未鬆開鎖住她身子的手。
徐長吟擡手摸了摸紅腫的脣,怨嗔的瞪他一眼,眼神裡不乏“沒事發神經”的意味:“魚若無水不得活,鳥若有翅不得飛,焉會不難受?”
“你是魚還是鳥,是能入水還是高飛?”朱棣神情冷然。
徐長吟語塞,旋即泰然說道:“不過是比喻而已,王爺何需糾於此?”
朱棣冷笑,“既然如此,給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她要出個府就如此難麼?徐長吟蹙眉,“我想出府去。”這個理由夠坦白了吧!
“不準!”朱棣言簡意賅的駁回。
徐長吟臉上瞬即也浮上了一層薄怒,她眯起雙眸,儘量保持平衡的聲調:“爲何?”
“我不準!”朱棣仍舊簡明扼要的表明態度。
徐長吟臉漲得通紅。這個霸道狂!
“理由!”她抑住怒火。
“淮真必需留在我身邊。”朱棣緊盯着她。
徐長吟心尖一擰,握緊拳頭。只是因爲女兒!若要撇下女兒,她是千百萬個不願!
朱棣瞧出她的猶豫,也瞧見了她的指尖掐入了掌心裡。他無聲一嘆,欲去握她的手,免得她傷到自己。
就在他伸出手掌之際,門外陡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就聽到明誠在外急聲說道:“啓稟王爺、王妃,晉王妃娘娘薨逝了!”
徐長吟聞言渾身一震,嗖地擡頭,失聲驚道:“什麼?”
朱棣的神情也是意外之極,迅速走至門邊,沉聲問道:“消息可屬實?”
“晉王府派了人來,正在前廳侯着。”明誠臉上滿是雨水,顯然是一得消息就奔來的,“據聞晉王妃是突染急恙,在二刻前薨逝。”
徐長吟身形又是一顫,雙眸發緊的盯住門外的明誠,腦海裡一片懵白。前幾日,謝臨清還帶着朱濟熺過府來,高興的請她畫幅畫兒,這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就沒了?
在衆妯娌中,她與謝臨清算得最爲親近。無論是在中都,還是回了應天府,她與謝臨清都常有往來。而謝臨清溫潤隨和的性情,也與她極爲投契。那樣芳華正盛的女子,竟會猝然凋敝,讓她連最後一面也未見……
她的淚水不覺奪眶而出,棣上前輕攬她入懷,她傷心的埋首在他胸膛,泣淚出聲。眼下,前一刻的不快已然煙消蕩盡,只剩下噩耗帶來的悲傷。
這雨夜註定使人無法安寧,晉王妃驟薨的消息驚動了整座宮城內外。
細雨不歇,朱棣與徐長吟趕至晉王府時,晉王府是燈火通明,十餘名僕婢正裡外垂掛着白緞白籠,尚未見到朱標、朱樉等人的身影。
朱棣握着徐長吟的手,在僕婢的引領下,與她匆匆往正堂行去。一至堂中,已見一口靈柩置於正中,周遭有不少人正在佈置靈堂。朱棡怔怔地坐在一旁,目光呆滯的看着那口上好的金絲楠木棺,似乎對周遭的一切渾無所覺。
朱棣上前,按住朱棡的肩,低喚一聲:“三哥。”
朱棡擡頭看向他,眼底浮起掩不住的苦澀:“四弟,你來了。”他又看向在旁垂淚的徐長吟,聲色越發的苦:“王妃傍晚時還說道,過兩日去向四弟妹取畫,卻不想竟成了奢願。”
徐長吟愈發傷感,淚水又未藏住,掩脣咽淚無聲。
未過多久,朱標與太子妃前來,朱橚與住在吳王府的懷慶相皆而至,而朱樉也前後腳的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