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繡茵對她的大驚小怪置以一笑,“原來娘娘尚不知道。也是了,此事王爺鮮宣於外,知者甚少。”
徐長吟聽她說罷,漸抑了吃驚神情。腦海中浮露出朱棣在十二律樓考她才學,後她又與大名福清在那兒玩耍的情景。外間莫不揣測十二律樓的主人是何方神聖,不曾想竟然會是朱棣。而他又爲何要暗中修建十二律樓?
十二律樓素能引得文士趨之若鶩,有在仕的文官,亦有未入仕的才學。朱棣若是意在以十二律樓爲平臺,與這些文人結交,不失爲妥當之法。往日,她並未聽說過朱棣與朝臣親近的傳聞,然按如今看來,並非他無意結交朝臣,而是換作了更爲隱晦的方式。
“王爺當真十分喜歡王妃娘娘呢!”蘇繡茵驀然冒出一言。
徐長吟回過神來,乾巴巴一笑:“何以見得?”這話當真是從何得來?
“天絲館除卻王爺與數名近侍外,並不許人進出。王爺練武之時,也不許旁人觀看,更遑論親自授教了!”蘇繡茵掩脣而笑。
徐長吟眨了眨眼,反問道:“你道我如何讓王爺答允教我劍術的?”
蘇繡茵搖了搖首。
徐長吟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的說道:“我說,王爺您若不願教我,我便每日去天絲館門邊上守着,偷您的師學您的藝。王爺怕我真個去偷師,學了不該學的,這才應下。”偷師之言,她確實說過。不過,後來還是朱棣自行提出教授她的。只是,她並不知天絲館還有那許多規矩。看來,朱棣倒也爲他破了些例。
蘇繡茵妙眸一睜,失笑道:“您當真這般與王爺說的?”
“這事可不光彩,我也沒什麼好胡亂編造的。”又夏的手藝確實好,一翻按捏,徐長吟已覺得舒坦了許多,她輕拍了下又夏的手,示意她可停下。
又夏立即垂手退到一旁,徐長吟起身對她溫和笑語:“今日多謝了你,若無你一番案杌,我怕是要痠疼上好幾日。”
又夏趕緊福下身,“能爲娘娘分憂是奴婢的福氣。”
徐長吟微微一笑,與蘇繡茵說道:“我這便告辭了。”
蘇繡茵忙起身:“妾身恭送娘娘。”
回了東園,徐長吟吩咐羅拂挑了匹布料,幾碟糖蒸酥酪和梅花香餅,命婢女一併給又夏送了去。
隨即,她打發娉望去打聽朱棣在哪。未幾,娉望回房稟道,朱棣正在七錄齋。
徐長吟在房中思慮片刻,示意羅拂端起一盤如意糕,便往七錄齋走去。
七錄齋外守着兩名侍衛。她方上前兩步,兩名守衛已恭敬的行禮道:“娘娘,王爺正和幾嬰先生及太子宮的孫公公議事,吩咐下來,不可打擾。”
邱禾與孫公公是何時入了府?徐長吟朝緊閉的門扉望了眼,臻首道:“那我在外間等一等。”說着,她往庭院中的玉石桌邊走過去。已近晌午,日頭漸暖,坐在庭院裡倒也未覺冷清。
羅拂寡言,徐長吟不開口,她也不吭聲,不像娉望那麼嘴甜。好在徐長吟也喜歡她的安靜,靜靜地曬着日頭,悠哉的賞着齋前古柏參天,倒也愜意。
約莫過了一刻有餘,方聽見厚重的門扉被人打了開來。徐長吟順聲望去,卻見書房裡前後走出二人,最先出來的是美髯須的邱禾,隨後則是位面白無鬚的中年太監,中等身材,一副敦厚老實模樣,臉上笑眯眯的,看着甚是親和。
徐長吟緩緩起身,陡然又見那太監身後款款現出一抹嫋嫋身姿,卻是賞汝嫣。徐長吟略怔,下意識的望了眼兩名正自行禮的守衛,看來這不可打擾之人並不包括賞汝嫣。朱棣待她果然與衆不同。
賞汝嫣手中捧着一碗蔘湯,想來是來送湯的。
隨之,朱棣也走出門外,極是溫存的替賞汝嫣理了理外氅,眉眼間佈滿溫柔。
邱禾與孫公公對朱棣躬施一禮,轉身欲退下,卻冷不丁的望見了徐長吟玉立於庭院之中,正自一臉的似笑非笑。
邱禾微怔,旋即上前行禮:“叩見王妃娘娘!”
孫公公瞬即知道徐長吟身份,當即也上前深施一禮:“奴才給王妃娘娘請安!”
徐長吟向邱禾與孫公公微微頷首:“二位免禮!”
朱棣神色如常,慢慢放下了落在賞汝嫣肩畔的手。
賞汝嫣眼眸微斂,趨前福下身:“妾身參見娘娘!”
徐長吟姍姍步前,並不看向朱棣,扶起賞汝嫣笑語:“還是嫣夫人細心,我且不知你替王爺送了蔘湯,還端了如意糕來呢!”
邱禾與孫公公在旁悄然互視一眼,聽不出這位燕王妃究竟是在責備賞汝嫣的邀寵,還是誇讚她的體貼。
賞汝嫣芙顏掠過一抹不自在,正欲啓言,朱棣已淡聲說道:“本王與幾嬰先生、孫公公有事相商,需得筆墨侍候,便讓汝嫣留下。”
徐長吟頗是不置可否的睇了他一眼,他需得與她解釋這許多麼?
朱棣似乎看出她並不十分在乎的表情,微一皺眉,對賞汝嫣、邱禾與孫公公吩咐:“都退下吧!”
這“都”字裡並未包括徐長吟。賞汝嫣三人識趣,相繼向朱棣與徐長吟躬施一禮,魚貫退下。
待三人行遠,徐長吟掃眼羅拂手中的如意糕,笑盈盈的道:“王爺可還吃得下?”
朱棣瞅眼那碟色澤誘人的如意糕,再擰眉看眼笑容可掬的徐長吟,道了聲:“端進來!”丟下話,他轉身回了書房。
徐長吟從羅拂手中接過如意糕,示意她在書房外等候,便即入內。
焚着暖香的鏨花鋈銀三鼎薰爐使得書房裡暖意融融,香氣氤氳。
徐長吟將如意糕放在梅花小几上,掀眸顧盼,翹頭案上放着一沓紙,似乎賞汝嫣方纔真是在此侍候筆墨。
“來找我有何事?”朱棣走至案牘後,提筆醮墨。
“我有一事相請!”徐長吟徑自落坐,也不拐彎抹角。
“何事?”朱棣並未擡頭。
“府中內務,由嫣夫人掌理!”徐長吟拈了塊如意糕送到嘴邊。
朱棣手一頓,擡起頭來,墨黑的雙目諱莫如深。他直視着她,緩緩問道:“爲何?”
徐長吟亦擡首直視向他,並豎起三指:“一則,內務繁蕪,不願管;二則,珠玉在前,無需管;三則,多此一舉,何需管?”
朱棣銳目微眯:“何爲多此一舉?”
徐長吟笑眯眯的道:“四……哥您又何需明知故問?”這四哥二字,她特意拉長了音。
朱棣哼了一聲:“不管你我有何約定,你坐在燕王妃位上一日,就需承擔王妃之責一日,不容推諉!”
這豈能叫做推諉?徐長吟不滿的辯解:“說不定我方熟悉府中情況,便能離開,又何需多此一舉?”
朱棣眉間浮現一抹薄怒,他放下筆,冷冷的盯着她:“沒想到堂堂女諸生竟是如斯偏私之人!”
他這話一出,徐長吟登時揚高了秀眉:“王爺,您這話是何意?”
朱棣嘴角邊隱含嘲諷:“本王若將王妃之權交予汝嫣,置王妃顏面不顧,父皇、母后,甚而令尊將如何看待?是王妃的大量,還是本王的偏頗,更或者是汝嫣的侍寵?徐小姐言之堂皇,不願管繁蕪內務,倒是大方的將難處留給了旁人!”
徐長吟漲紅臉蛋,囁嚅半晌,倒也承認錯誤:“是我思慮不周。”
她的坦然認錯讓朱棣微緩了幾分臉色,然緊接着她的話又讓他頓時黑了半邊臉。
“待回了門,我便對外稱病,府中的事便也可順理成章的交由嫣夫人!”徐長吟一派認真。
朱棣緊緊盯着她的臉,那銳利的目光似乎想在她臉上鑿了個洞,以便看清她的腦子是怎麼長的。突地,他神情疲憊的搖了搖頭,“此事待從中都回來後再說。這些日子,你也無暇理會府中內務。”
徐長吟一擰眉,想起這茬事兒來,不怕死的問道:“我當真也得去?”
朱棣嗖地橫她一眼,那冰冷的眼神使得她頓時噤若寒蟬,忙不迭陪笑:“我去,我去!”若說起來,去中都有好有壞。好的是,那兒不比京師,不必事事小心翼翼。壞的是,不過是從大籠子換成了稍小的籠子。
她的“見風使舵”讓朱棣神情一凝又一鬆,終是說道:“你昨日的提議,我會與父皇提及。若無意外,此次中都之行,能讓你一遂心願!”
徐長吟眸光一亮,“當真?”若是住在民間,那着實讓她有些期待了。
朱棣將她的興奮之情納入眼底,也不言語,只點了點頭。她的這個提議,必然能得皇上歡喜。
午膳過後,明誠率領闔府上下的僕婢來給徐長吟請安,並將各園情況及司職人員逐一介紹了。如斯下來,也用了一個時辰有餘。
徐長吟回房歇息,驀然生出感慨,這纔不過兩日,她卻似已在燕王府過了許久。好在,要儘快熟悉的也只需用幾日而已,餘後便也安逸了。內務之事,因着她尚進門,不論是否終需她來掌理,這段時日是無需她來操心的。故而,而至前去中都之前,她應當是能悠閒度日的。
翌日,回門。
硃紅轎子擡了回魏國公府,一切依着禮經儀書,平順的過了回門禮。
再回魏國公府,那景那物那人未變,可徐長吟隱隱間卻覺得一切已經變了。在她的心裡,她依然是那個每日清晨偷偷去百菜園耕作、得閒時偷溜出府、偶爾裝傻充糊塗的徐長吟,依然是那個不願多問世事、不願多涉人情的徐長吟。可當聽着府中上下一至稱她爲燕王妃娘娘,就連恭兒也恭敬的稱她爲王妃娘娘時,她倏然覺得自己已難以回到那般悠哉的日子了。魏國公府似乎不再有她的位置,而燕王府裡又有哪兒是她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