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節 質不受飾】
一覺醒來寢室已經大亮,我猛從牀上彈了起來,沒好氣道:“誰在外面?!這麼晚了,怎麼不喊我?!”
牀帳聞言掀開,綠萼笑吟吟地伸進頭來:“昨天姑娘又是跪又是拜的辛苦了,奴婢見姑娘睡得安穩,就沒喚姑娘。反正也不用去定書房,多睡一會兒又何妨?”
“什麼時辰了?”
綠萼道:“快巳時了。”說罷扶我下牀,披了一件寢衣在我身上。
我坐在妝臺前,嘆道:“是我昨晚沒交代清楚,今天要去遇喬宮向昱貴妃請安,還要去拜訪穎妃娘娘。若去得太晚顯得不敬。都巳時了,也不知道還該不該去了。”
綠萼正在往牙刷上塗青鹽薄荷膏,命小丫頭捧好漱盂,笑道:“姑娘不必煩惱,定乾宮的陶公公已經在樓下候了好一會兒了,定是宣姑娘去御書房。”
我大驚:“陶公公來了你們怎麼不叫醒我?”
綠萼抿嘴一笑:“陶公公說,聖上有旨,若姑娘還睡着,就不要驚擾。反正御書房的奏疏積下也不是一兩日了,慢慢去不遲。”我這才鬆一口氣,於是匆匆忙忙地刷牙。綠萼又道,“陛下待姑娘還真是體貼,這樣細微的事都想到了。”我白了她一眼,漱盂嘩嘩地響。
換上一身淡薑黃色紅魚紋窄袖長衫,簪了一枚七珠銀鈿,正對鏡掛一線黃玉耳墜,門外小丫頭報陶公公來了,於是忙命請進來。小陶輕手輕腳走了進來,躬身行了一禮:“陛下召朱大人去御書房。”
我笑道:“陛下這會兒是才下朝麼?”
小陶道:“是。陛下一回書房,就命奴婢來請大人。”
我笑道:“請問公公,陛下召見所爲何事?”
小陶一咧嘴,垂目遲疑:“這……奴婢不好說。”也是,皇帝的言行自是不能輕易泄露。小陶想來纔在御前不久,還不敢像小簡那樣放肆。
御書房的門口有幾個內監垂首恭立,見我來了,眼也沒擡一下。室中沒有開窗,皇帝坐在窗下的紫檀龍榻上,弓着身子,握着硃砂筆,對着一本奏疏發呆。天氣已漸漸轉暖,他還是披着一件大毛衣裳,彷彿不是用來保暖,而是防止南窗燦爛的春光把他給曬化了。我見他面色不虞,先望了望小簡。小簡見小陶出去了,這才向我擠了擠眼,搖了搖頭。
行過禮,皇帝道:“你來得正好,朕正在頭疼。”
我笑道:“不知陛下因何煩惱?”
皇帝向小簡道:“你說!”
小簡緩緩道:“事情是這樣的,原河北路行軍大總管、安東都護府、左將軍黃泰林忽然卒了——”
我頗爲震驚。鹹平十四年年底,徵北將軍黃泰林在東北平叛有功,升爲左將軍,一時風頭無兩,與大將軍陸愚卿並駕齊驅。甚至有人猜測,黃泰林將取代陸愚卿,做下一任大將軍。隨後他一直執掌河北路軍民大事,頗有武功政績,到現在也不過才五六年。正當壯年的黃泰林竟然死了。我忍了忍,沒有插口。
只聽小簡又道:“陛下賜黃將軍諡號,叫作‘孝武’。誰知詔書發下去,讓給事中封還了。”
去年的親征詔書上,的確沒有黃泰林的名字。我原本以爲是黃泰林鎮守河北路離不開的原因,現下看來,也許他早就病了。我嘆道:“黃將軍武功卓著,羈撫各部有功,這‘武’字極爲恰當,難道問題出在這個‘孝’字上麼?”
小簡道:“正是。羣臣計議,說黃將軍的母親在京中病篤,黃將軍未能侍奉在榻前,這個‘孝’字是稱不得的。因此封還詔書。”羣臣並沒有說錯。小簡接着道,“黃將軍得知母喪,立刻趕回京城,縗絰徒跣,千里負棺往家鄉安葬,見者無不落淚。黃將軍守墓半年,哀不自勝,那樣好的身子,竟一病病死了。聽說臨終時哀慼惶愧,一句話也說不出。黃將軍因孝而亡,因此陛下諡一個‘孝’字,以安英魂。”
皇帝的右手輕輕顫抖,硃砂筆尖在龍紋硯中一點一點,如泣血的尖喙。他低低道:“黃將軍之所以沒有回京侍母,全因國事。他幾番上書,朕因河北路民心未穩,諸部猶懷叛逆之心,命他鎮守不移。即便他不孝,也是因爲朕。他們明知朕的意思,還要封還詔書,分明是彰君之惡,以博直名。”
看來,皇帝真的是病糊塗了。我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奏摺,周身紅魚一動,似在被日光照暖的春水中悠遊。我將奏疏放在龍榻上,淡然一笑。
皇帝問道:“你笑什麼?”
我屈一屈膝道:“此爲天朝之幸,因此微臣心中歡喜。”
皇帝嘆道:“朕連一個諡號都不能做主,幸從何來?”
我笑道:“這種事情,也能難倒陛下麼?只需遣使往黃將軍府中傳旨,木已成舟,那位封還旨意的給事中反倒要落個‘封敕脫誤’的罪名。然而朝廷制度,君臣共遵。所謂‘上不信,下不忠,上下不和,雖安必危’[214],所以陛下才不忍如此行事。君信臣忠,如何不是國家之幸呢?”
皇帝也笑了,擱筆道:“你從未處置過政事,對如何應付羣臣,倒是很精通。”
我垂頭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你只說怎麼辦。”
“皇上不怪罪微臣妄議朝政,微臣纔敢說。”
“這也算不得什麼朝政大事,不過是朕的一點私心罷了。”
我肅容道:“諡者,子議其父,臣議其君。‘飾終之稱也,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義不可奪,官不可侵’[215]。”說罷,停了一停,見皇帝若有所思,合目頷首,這才續道,“古人云,‘質有餘者,不受飾也’[216]。微臣以爲,強要諡一個‘孝’字上去,反而不好。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似從夢中驚醒,闃然張目:“‘不受諡’?”我謙恭一笑,低下頭去。皇帝嘆道,“言之有理。傳旨,黃泰林諡曰‘景武’,詔書發回中書重擬。”門外一個小內監往中書省傳旨去了。
皇帝的笑意這才鬆快下來,向我道:“你過來。”我本已站在榻前,聞言只得走上一步,貼着小几站住。皇帝道,“到朕身邊來。”我只得走到他的身邊,在他身後半步侍立。
皇帝一擡手:“你看那邊。”但見大書案後的七扇金絲楠木雲龍屏風邊,擺了一張櫻桃木雕花小書案和一把榆木圈椅,鋪着嶄新的芙蓉褥子。書案上一套乾淨的筆墨,潔白的筆尖微微張開着,似要吸盡天下的不平之氣,“從此後,你就在這裡坐着,替朕看大臣們的建議,揀要緊的有新意的說給朕聽。”
走近了,才聞見他被重重包裹的身體透出濃烈的藥氣,說話也像秋風的溫涼與無力。他細瘦修長的手指懶懶一擡,但見指節粗大,色澤黧黑,分明是焦皮裹着枯骨。我心底驀然一酸,怔在當地。皇帝道:“你過去坐吧,看看可還舒適。若不好,只管命人調換。”
我慢慢走過去,趁背對着他的工夫,小心拭去一線淚意。我坐下來,微笑道:“微臣覺得很舒適,多謝陛下。”
皇帝笑道:“既覺得好,那便不要偷懶了。”話音剛落,一個小內監便上前來研墨,大宮女良辰親自擺了一杯茶在桌角。新筆被濡溼,堅毅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皇帝拿了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看過,不一會兒已用硃筆批了五六本。他埋頭不起,好一會兒,我才能安下心來拿起一本奏疏。待我看完,卻不知該不該立刻就稟告。正猶豫間,皇帝道:“看過了就說。”
我忙道:“是。這一封,是中書舍人白大人的奏疏,共有三諫,一是朝廷取士太濫,請託成風;二是銓敘不依成制,黜陟不依考績;三是朝廷每年科考取士太少。建議多多開科取士,從學子中選官。”
皇帝默然,一路圈下去,頭也不擡道:“傳旨,朝廷甄選擢賞,自有制度,縣令及以上起家者,吏部尚書或侍郎必面考其才學,庸下違學者,依舊回縣學讀書。讓國子監重新議定考目和取仕人數,三日內報上來。淮陽男、中書舍人白子琪忠正體國,直言敢諫,賞物百段。”一時間小內監們分頭傳旨去了。
我不想他竟這樣快便打發了,捏着白子琪的奏疏呆住了。皇帝擡眸溫然一笑:“呆着做什麼?看下一封,看好了直說便是。”我這纔回過神來,拿起下一封奏疏。我看的工夫,他又批了幾封,隨口交辦了些事情。如此到了午時,他手中不停,口中不斷,耳邊還要聽我奏事,一口氣處理了二十幾封奏疏。
臨近午時,皇帝起身道:“今日到此爲止,以後每日你巳時來,一月一日休沐。”
我起身行了一禮:“其實陛下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又何須微臣?”
皇帝捧着熱茶,連直起腰來都嫌疲累:“從前朕連小書房的摺子都看,如今這身子,已經處理不了這麼多了。何況太醫只准朕用半日來處理政務,若沒有你和封大人,朕恐怕要疲於奔命了。”又向小簡道,“傳膳吧。”小簡扶着他緩緩走出御書房。
我垂手恭立,目送他走入空曠高遠的儀元殿。簇簇濃烈的陽光像蘸飽了藤黃的鞭子,狠命地抽打他臃腫而遲緩的身子。他咳了兩聲,按住右肋下,慢慢彎下了腰。停了一會兒,繼續扶着小簡向寢殿走去。我正要離開御書房,忽然聽見一聲短促而隱約的呻吟。他的腳步並未停下,反而加快。我疑心起來,那一聲呻吟也許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因沒用早膳,走出儀元殿時已是飢腸轆轆。綠萼從茶房裡出來接我,忙不迭地問道:“陛下和姑娘說了這麼久,究竟什麼事?”
“讓我幫他讀兩封奏疏罷了。”
“是大臣寫的,還是百姓寫的?”
“是大臣寫的,不過都是些建議書,不着急辦。長篇大論、詩云子曰的,陛下不耐煩看。”
綠萼笑道:“陛下怎麼不選個朝臣來看?”
我淡淡道:“從集賢館或者昭文館尋一兩個不是不可以,但這些人整日在朝中,難免沒有私心,或泄露個一言半語,或有人故意親附以窺伺上意,這就不好了。女官嘛,畢竟不能隨意結交外臣。何況定乾宮這個地方,妃嬪公主也常來,外臣常在這裡,也不方便。”
綠萼笑道:“奴婢懂了,因爲姑娘在這裡會常常見到大臣,所以陛下昨日命姑娘去謹身殿謝恩,先見一見面,對不對?”
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方覺周身舒泰。在青州的那些日子裡,我雖然自在,但心中總有些不足,就彷彿那些在庭院中、梨樹下判斷的案件都不夠大、不夠驚險,又像永遠吃着隔夜的米飯,味道並無異樣卻總嫌不新鮮。直到此時此刻,一顆心纔像是熨平了一樣舒展開來——原來,御書房纔是我一直戀戀不捨的地方。
我微微一笑:“大約是這樣。但願漱玉齋從此安定下來,再也不會有人受傷、死去……”
我和綠萼正要從定乾宮出去,忽聽有人在身後道:“下官封若水拜見朱大人。”
我轉身,但見封若水上着牙色窄袖對襟襦衫,自肩頭到袖口,用杏黃色絲線繡着大小不一的菊花。日光下瞧着不甚真切,倒有彼岸花的飄逸冷峻。蟹青色齊胸襦裙繡了幾朵天青色牡丹,綴滿灰色碎葉。綰着單螺髻,只簪了一朵淡黃牡丹宮花,似冰綃透着火光,清冷通透。我連忙扶起她:“封大人安好,當真許久未見了。”
封若水容色清減,似春花浸染了秋霜,又像秋菊浸沐着春陽,像我在青州的心事,總嫌美得不足。寒暄一番後,她微笑道:“姐姐這是要回宮麼?”
“正要回去用膳。”
封若水笑道:“姐姐若不嫌棄,往我那裡坐坐,一道用膳可好?”
我笑道:“好是好,可是我用過膳還要午歇片刻,午後還要往定乾宮來,恐怕來不及。”
封若水笑道:“姐姐未免太勤勉,陛下每日在御書房只在巳時到午時,用過午膳便要好好歇息養病,如今連經筵也免了。姐姐午後可以不用來御書房。”
我推卻不過,只得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我與封若水相識十載,面談次數屈指可數。在我心中,她是百折不扣的向陽花,花期越長越明麗,越沒有陳冗斑駁的舊色。和她一道沿西一街向北走,因是背陽,自然不如向南走順理成章,頗有一種面向心背的荒誕感覺——尤其在得知封羽上書建議立高曜爲太子之後。
封若水微笑道:“昨日姐姐才一回宮,陶公公便來宣旨,說陛下升我爲正五品女丞。我細細問了情形,才知道是姐姐提了一句。一會兒妹妹該多敬幾杯,答謝姐姐的提攜之恩纔是。”這樣隨意淡然,聽上去不像有感激之情,倒像是自嘲。
裙角紅魚遊弋,輕快得快要融化在暖陽中。我亦淡然:“不敢當。昨日午宴,封老大人就在那裡坐着,陛下自然想起妹妹。況且陛下早有此意,只是差一個能讓妹妹揚名的好機會罷了。”
封若水笑道:“只怕是見了姐姐這位女錄,纔想起妹妹來。”
這話似有酸意,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徑直問道:“妹妹這話何意?”
封若水笑道:“我是真心實意多謝姐姐的。聽說姐姐當年在小書房的時候,於朝政頗有糾弊,妹妹就遠遠不如了,可說是尸位素餐。”
我笑道:“封妹妹自謙,若妹妹不好,也不會升作女丞。令尊大人與妹妹共效國事,有前朝宋氏父女之風。”
封若水道:“宋氏父女?”
我笑道:“便是尚宮宋若昭和她的父親宋庭芬[250]。”
封若水道:“那樣的三朝女學士,妹妹比不得。”
說話間已從永和宮門前穿過,到達封若水所居住的映月閣。北面是龔佩佩的出雲閣,南面是華陽公主的鹿鳴軒。映月閣夾在兩處富麗高華的宮苑之間,精緻小巧,不顯山露水。恰似她這個人,經多年砥礪,美得明晰而含蓄。
我淡淡一笑道:“如何比不得?事在人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