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驀地將臉一沉,冷冷道:“姐姐既傷心慚愧,自責不已,那當初爲何又要置我於死地?”
春風忽冷忽熱,啓春的面色於青白之間變幻數次,終於僵了下來。從我識得她以來,從未見過她這般神色——意外、尷尬、不安、遲鈍,像箏音隱沒後,歌姬略顯乾澀的歌喉。她微微侷促,終是沒有否認,只是苦笑:“妹妹……都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道:“過了這許多日,我若還不知道當初是誰害我,當真白與姐姐相交多年了。”啓春無言以答,更不忍面對,於是起身憑欄而望。一個蒼白的背影,在北岸的青草碧樹之間遊移,冷得像冰山佇立。我追問道:“姐姐這樣做,是因爲信王殿下麼?”
啓春彷彿哼了一聲,在嘲諷我,也是嘲諷自己:“妹妹既然都知道了,難道會不知道其中的因由?”說罷轉過身來,片刻之間,神色便回覆鎮定,甚而有幾分淡然無畏,“如果我說,我並非蓄意,只因那一瞬的鬼迷心竅。妹妹信麼?”
我亦坦然相視:“我信。姐姐若是蓄意的,便不會全力救治我。只怕世上已無朱玉機這個人。”
啓春道:“多謝妹妹還肯相信我。”說罷緩步上前,盈盈拜下,素裙似雨後潔白的玉蘭花瓣鋪了一地。艙中的僕從俱側目而視,只是不得王妃的命令,他們不敢擅自上前。歌聲戛然而止,伴隨着絲竹倉促狼狽的止歇。遊舫中頓時靜了下來,耳畔唯餘風聲與水聲。
我連忙離席,俯身欲扶。啓春踞若磐石,紋絲不動。我撤了手道:“姐姐請起。”
啓春道:“這些日子,我每每進宮,都想去看望妹妹,只是不敢。日子越久,越是無顏相見,心中便愈加惶愧不安。我不敢奢求妹妹原諒我,我只想妹妹知道,我並非蓄意謀害。”
我嘆道:“我知道。我早說過,我相信姐姐。”啓春這才起身,依舊坐下。
我斟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啓春的眸中有兩分感動,八分茫然,然而不過一瞬,便轉爲戒備的神色。歌姬又唱了起來,絲竹聲顫顫巍巍,每一絲氣息,每一道指風,都滿含窺探之意。我淡淡道:“姐姐既坦誠相待,此話不提也罷。現下我只有一句話想請教姐姐,望姐姐念在多年的情分,如實答我。”
啓春似乎知道我要問什麼,她櫻脣微張,話到口邊被風吹冷一般,短促道:“你問吧。”
我肅容道:“玉機斗膽請問姐姐,當真是華陽長公主與貴太妃合謀刺殺了先帝麼?”
啓春垂眸一笑:“高氏與邢氏,妹妹還稱她們爲長公主與貴太妃……何需問我?”
我頷首道:“不錯。邵奭雖是刺殺先帝的兇手,卻不是元兇。且他是個無名之輩,只要賂以重金,誣陷兩位後宮女眷又算得了什麼?”
啓春不易察覺地鬆了一口氣,嘲諷之意絲毫不加掩飾:“妹妹素來聰慧,想來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淡淡道:“不是我聰慧。沒有根據的事,我不臆測,更不斷言。可是事到如今,上至王侯,下至黔首,誰不曾這樣想過?如今大家都說當今陛下要禪位於信王,只怕那樣想的人就更多了。只不過無根無據的,大家不敢亂說罷了。”
啓春哼了一聲,施施然道:“悠悠衆口,誰能管束得住?說煩了,自然就不說了。”
我笑道:“口舌議論,確是小事,然而姐姐難道不曾聽過,‘怨豈在明?不見是圖’[81]?”
啓春凝神道:“妹妹這話似是有所指。”
歌聲越發心不在焉,被春風捲得東倒西歪。箏音又太凌厲,像一把刀胡亂砍斫。我笑道:“姐姐多心了。妹妹不過泛泛一說。世上多少無根據的事,卻防不住旁人有心。就好比我已然重傷難支,姐姐卻仍舊不肯放鬆。”說罷一擺手,綠萼雙手將小錢給我的腰囊放在桌上,“這件東西,是姐姐府上的吧。”
啓春先是驚愕,隨即釋然,不禁笑道:“劉鉅是絕世高手,我便知道瞞不過他。”
我揚起下頜,笑意冷淡,特意露出幾許鋒芒:“不錯。劉鉅是絕世高手,摘人首級如同探囊取物。我若要遣他殺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是我沒有。”
啓春微微動容,雙肩不自覺地一顫,彷彿劉鉅已將冰冷的長劍架在她的脖頸之上。只一瞬,她平靜下來:“不錯。沒有根據的話,妹妹不說,沒有根據的事,妹妹不做。”
啓春見識過劉鉅的功夫,內心深處自然懼怕他以己之道還己之身。我甚是滿意,微微一笑道:“姐姐既知道,就不要再做這種無謂的事情了。”
啓春笑道:“如此說來,我要多謝妹妹饒命之恩了。”
我搖了搖頭,懇切道:“我說過的,沒有根據的事,我不會做。我從沒有想過指使劉鉅刺殺任何人,又何來饒命之恩?姐姐說這話,分明賭氣了。”
箏音甫歇,笛音又起。啓春拈了一枚百果糕放在我面前的刻花青瓷小碟子中,笑意如水,涼而沉緩:“我又說錯了話,還請妹妹恕罪。”
之後直到下船,我未曾與啓春再交一言。這短短一段水路,漫長得像我與啓春之間十數年的光陰。出了城,我便要求在最近的渡頭停靠。啓春親自送我上岸,默默行禮作別。風中只見她雙目一紅,我也忍住淚意,轉身登車。天地靜默,我在岸上,彷彿聽見她在嘆氣。
我亦嘆息。從此以後,世上再無關心我、開解我的啓姐姐,只有高高在上、野心勃勃的信王正妃——啓氏。
快到仁和屯時,我下車步行。走了數十步,心中沉鬱之氣稍減。田野廣袤無垠,嫩黃夾雜着新碧,河邊環繞着深翠。天際濃雲滾滾,彷彿山頭若隱若現。耽於美景,我不禁放緩了腳步。綠萼終於忍不住問道:“信王妃這樣害姑娘,今日這樣不鹹不淡地賠個禮,姑娘就原諒她了不成?”
我不覺好笑:“我幾時原諒她了?”
綠萼道:“姑娘若不是原諒她,怎的一句責備的話也不說?”
我笑而不答。好一會兒,才聽銀杏道:“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似姑娘與信王妃這般坦誠,也算極難得了。還有一件,本來今日信王妃大約是來探姑娘口氣的,想看看姑娘在刺駕案上知道多少,對當今禪讓於信王是何看法,甚至許諾好處也說不定。誰知姑娘一襲話說得王妃啞口無言,自己的話根本說不出口。想來這於信王妃,還是生平頭一遭。”
風中飄着酒香,繡鞋早沾了一腳的春泥。我哼了一聲:“這在我和她之間,大約是頭一遭。”
綠萼不禁嘆惋:“到底還是爲了一個男人生分了。”
我坦然一笑:“我和玉樞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彼此之間尚且會生分,何況我與信王妃?兩個女子因爲一個男人生分,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綠萼道:“若換了奴婢,只怕不敢當面質問。”
我笑道:“‘鴟梟不鳴,未爲瑞鳥,猛虎雖伏,豈齊仁獸’[82]。裝糊塗有什麼意思,說開了,誰還怕誰不成!”
【第二十四節 固服於勢】
數日後,我上書辭官,告老還鄉。柔桑免了我的官,只留着我的爵位,準我回壽光養病,又命青州刺史對我多加照拂。進宮辭行的那一日,柔桑身着淡黃色的齊胸襦裙,以寬大的裙裾掩飾尚未隆起的小腹。才一盞茶的工夫柔桑便起身嘔吐了兩次,不多一會兒就回寢殿歇息了。
我向她道別時,她眼中的不捨是真的。她想對我說什麼,卻總是欲言又止。她的臉上有貫穿始終的竊喜、慚愧與不安,就像小時候不做功課、偷偷玩耍、又害怕被熙平大長公主發現一般。只是這樣的神色,再不能讓我心生憐愛。她婉轉話別,我只漠然聽着。呆望着她的臉,我不禁想象起一杯滾燙的毒酒從她花瓣一樣嬌嫩的雙脣中緩緩淌入,流轉於粉白的舌苔之上,慢慢沁入心底最深處,湮滅每一下掙扎的呼吸。
從守坤宮出來,銀杏便笑道:“皇太后倒是放心讓姑娘去青州。”
我笑道:“我與信王妃已然明言,信王府與皇太后也該放心了。咱們且安心在仁和屯住些日子,天氣熱了去海邊避暑,做出不問世事的樣子來,那才愜意呢。”
回到仁和屯,依舊教孩子們唸書。清晨入宮,午後纔回到家中。課開得遲,自然散得也遲。直到亥初時分,孩子們這才全部離開。綠萼一面收拾筆墨,一遍抱怨道:“說是來養病,這才幾日,又閒不住了。”我不答。綠萼白了我一眼,鼻子裡直噴冷氣。我只作聽不見,舉起書來遮着臉。
忽聽有人敲門,我如聞大赦,忙道:“綠萼,快去開門。”
綠萼沒好氣道:“這會兒還有誰來?定是小孩子忘了東西在這兒,回來取的。”說話間,敲門聲更加急促。綠萼只得拋下書,出去開門。好一會兒,只聽綠萼驚呼道:“泰寧君!”
聽聞采薇到了,我連忙迎了出去。采薇俏生生地立在玉蘭花樹下,一身水藍綢衫在燈光下泛起溫柔的波光。我詫異道:“妹妹怎麼來了?”
采薇行了一禮,微笑道:“今天我去白雲庵,誰知與寂曉師太多說了兩句,出來遲了,半道車子又壞了,好容易才走到這裡,想來是來不及回城了,乾脆來姐姐這裡叨擾一夜。不知姐姐肯不肯收留妹妹?”
我見她裙角上盡是溼漉漉的灰黑色,想是下車時踏在了泥水裡,狼狽步行至此。我連忙請她進來,一面笑道:“只管住下。只是我這裡房舍簡陋,恐怕委屈了妹妹。”
采薇笑道:“多謝姐姐。哪裡敢嫌簡陋?”
采薇身後只跟着一個丫頭和一個青衣小廝,我不禁道:“妹妹出遠門,只帶兩個人,哪裡夠服侍呢?”
采薇一怔,忙道:“我本來帶了五個人,一個車伕、三個丫頭和一個小廝。都帶到姐姐這裡來,只怕不但不能服侍我,還要給姐姐添亂,所以讓車伕和另外兩個丫頭去村裡的客店歇宿了。”
我笑道:“妹妹想得周到。”說罷攜手進屋。
銀杏聽聞人聲,帶着兩個粗使的小丫頭從廚下趕過來奉茶。我望一望窗外,只見采薇的丫頭早放下包袱,隨綠萼抱了被褥鋪牀去了。那小廝卻在院中站着,呆望着大門。綠萼和那丫頭一捧茶具、一捧銅盆往客房中去,俱繞到那小廝的背後。兩人縮着脖子、低着頭,像是生怕驚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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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見我從窗外收回目光,方纔道:“玉機姐姐,今年啓姐姐生辰,你怎麼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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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是啓春的生辰,從前只要我在京中,總是會與采薇、蘇燕燕一道開一桌戲酒,慶賀一番。今年啓春沒有請我,我竟也忘記了此事。“她並沒有請我。”
采薇道:“是因爲姐姐在王府中受傷,所以你二人生分了麼?”
我一怔,啞然失笑。采薇問得直接,我答得坦然:“往年我們一道爲信王妃慶賀生辰的時候,哪裡想得到,有朝一日我會在她的府中遇刺,險些喪命。”
我本以爲采薇要勸解兩句,誰知她只低頭擺弄着帕子,神色沮喪:“如今已喚‘信王妃’了麼……我知道了。”說話間,采薇的丫頭來請,采薇便推說睏乏,回房歇息了。
送過采薇,我並無傷感,只是扶着門框發了一會兒呆,嘆了幾口氣。將將轉身,忽聽身後有人道:“君侯一向可好?施哲有禮了。”
自我看見綠萼和采薇的丫頭小心翼翼地自那小廝背後繞行,我便知道此人有些來歷,卻原來是施哲。采薇扶着丫頭的手跨入客房,仍是不忘回望丈夫的身影。只聽綠萼殷勤道:“這客房許久無人居住了,才薰了香,只怕還有些氣味,還請夫人擔待。”燈光下,采薇水藍色的裙裾掠過浸潤着溼氣的土色門檻,像揭去了一層色澤鮮明的綠苔,有沉鈍的痛感。
我轉身,並無一絲驚奇的口氣,甚而有些不悅:“施大人?”
施哲一身青色短褐,做童僕打扮,愈發顯得神色侷促。他低一低頭,問道:“君侯的傷好了麼?”
我這才還了一禮:“已全好了,多謝大人掛懷。”隨即沉下臉來,“我與施大人一早約定,事成之前絕不見面。爲何施大人……”我本想責備他不守約定,然而見他特意扮作采薇的小廝前來會面,也算謹慎,餘下的話便沒有說出口。
施哲一揖:“君侯的囑咐,在下一向放在心上。然事關重大,不面見君侯,實在心中不安。”
銀杏端了兩盞茶,正要進來,被我一揮手趕了出去。我一伸手請施哲坐下,自己在下首陪坐:“莫非施大人還有顧慮?”
施哲欠身道:“高淳郡公是君侯的親兄弟,君侯當真要告發他麼?”
我轉眸凝視,神色冷酷而堅定:“自朱雲刺殺先帝的那一刻起,他已經不是我的兄弟。”
施哲道:“那……太夫人呢?君侯也不顧孝道了麼?”
右手於袖中緊緊捏住湘妃竹小几的一角,榫卯之間發出微不可聞的呻吟。“他既敢弒君,又何來將老母放在心上?我朱家沒有這樣的逆子。”
室中靜了片刻,隱約聽見後廚內兩個粗使丫頭踩斷乾柴的聲音,一下一下微弱而清晰。良久,施哲方答道:“聽君侯此言,在下再無顧慮。”
我心頭一輕,復又心念一動:“按照約定,原本該命劉鉅傳話纔是,施大人親自前來,莫非是時機已到?”
施哲道:“不錯。在下今日得到消息,昌王藉口防備吐蕃,屯兵狄道。秦鳳路各軍鎮已奉命調動,駐紮渭北,長安已然騷動,日有富戶東出函谷關,還有好些百姓逃出城,躲入山中。”杜嬌說起昌王屯兵狄道之事,神色間俱是暢快與得意。施哲提起此事,卻是一臉憂慮與無奈。我明白,施哲除卻想報答太宗的深恩,將弒君的兇徒繩之以法,更心痛黎民百姓無辜受殃。
他見我毫無驚訝之色,又道:“莫非君侯已然知曉昌王之事?”
我也不隱瞞:“日前已有人告訴了玉機。”
施哲一怔,也不追問:“在下還聽說,昌王已上了密摺,若信王廢殺皇太后,將高淳郡公明正典刑,他便解甲回京,伏聽調遣,否則必當兵諫汴京城下。”
我淡淡道:“那正好,施大人爲信王拿下朱雲,省得信王左右爲難。”